钱商兰的想法太好猜了。
宋可唯能够揣摩出她的心理活动，理解她的保护和怜惜，却难以认同。习惯了掌控的世家贵女，要么从来没有尝过失控的滋味，要么就会在难以挽回的失败之中尝尽后悔和痛苦的滋味。
一世是多么漫长，没有谁能够给自己或者旁人的一生下定论。
同年秋天，陈美人殁。冷宫消息滞后，箐梨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转眼已经是隆冬，她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内务府送了上好的炭火过来——在皇后的授意之下，屋里热烘烘的，萧瑜和萧玉裹成圆滚滚的两团，躺在她膝旁。
这段时间，宋可唯也被冷宫的日子养得倦怠，坐在年幼的萧玉身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箐梨剪窗花，又去往哔啵作响的炭火。不能和梦境中人交互的她，渐渐地也能在萧玉的脸颊上戳出一个可爱的小坑，亦或者坏心眼地让萧瑜摔个屁股墩。
即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宋可唯也觉得，差不多到了她离开的时候。如同老旧相片的滤镜越来越淡，她再把手掌抬至眼前，色泽的差异已经不明显。虽然她成日跟在箐梨身后，也没人能够察觉到她的存在，然而她与梦境的边界越模糊，她便要加倍地警示自己分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
等她彻底分不清的那天，或许就到了梦境的终结。
萧瑜和萧玉长到七岁，宋可唯已与梦中人无异。萧玉活泼好动，反而是哥哥的性格更沉稳一些，和长大后的二人俨然对调了脾性。宋可唯总是跟在萧玉身后，在她爬树踩空时接她一把，奔跑跌倒前及时扯住她的衣领。
有一次，宋可唯拉得急，萧玉被猛地一提，脚尖都离了地。她把萧玉放下，那不记事的孩子一眨眼就笑着跑走了，宋可唯无奈转身，看见萧瑜直勾勾的眼神，心里悚然一惊。
这孩子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了。
系统说过，梦境里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不容更改的事情。也因此，萧玉从树上摔下来，在草地上跌倒，如此种种，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宋可唯的所作所为，也只在梦境中起效。
她看着年幼的萧瑜，慢吞吞地收回手，心里有点不安。
真实与虚幻的界限，越来越模糊了。
萧瑜直直地朝着宋可唯的方向走去，她站在原地，极其突然地改换了位置。
只见萧瑜脚步一顿。他还是按照着原来的方向向前走，宋可唯偏过头，看到了幼年的萧烛。
宋可唯若有所思。
应当是她误会了。她日日跟在萧玉旁边，那丫头都没察觉什么不对，更何况她和萧瑜的接触也算不上多，只是偶尔看他不顺眼，坏心眼地让他跌个不疼跤的罢了。萧瑜开始记事后，宋可唯就没这么做过了。
萧烛对萧瑜道：“你不是一直想去国子监么？今秋围猎是个好机会。”
萧瑜在宫里的地位很是尴尬。不知道是被父亲刻意遗忘，还是有太多人不希望他出现在天子眼前，别的皇子生来就拥有的东西，他都得靠自己争取。萧烛纵使想方设法地把机会递到他面前，日前也旁敲侧击地提醒过太傅，但这件事情，终究要皇帝同意。
那便只能靠萧瑜自己。
“母妃同陛下提了。今年秋天，父皇应当会带上你们。”
六年时间过去，物是人非。陈美人去世也有了四年，再多的仇怨，也该随着死亡消解。箐梨私用巫蛊的罪名是无法洗清，但万幸没有太多人知道事情的始末，遮遮掩掩，盖过去便是。
萧瑜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严肃的表情，认真点头道：“我会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的。”
围猎。
宋可唯对这件事情，居然是有印象的。景佑七年深秋的大火，是宋可唯整个童年中最难以忘怀的恐怖记忆。
因为小环死在这个秋天。
随着围猎的日子愈发近了，宋可唯越难以安心。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气氛正好。箐梨已经许久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场合，觉得生疏不少，那些看着乏味的歌舞，也难以入眼，只想着快些离开。
萧瑜想要进国子监念书。箐梨在心里默念，克制住想要逃跑的冲动。
席间，萧烛正在应对功课的检阅，虽然年纪尚小，但言之有物，把一众兄长都比了下去。他一早就和太傅通过气儿，知道皇帝会考什么，连夜准备了更完美周全的答案，让萧瑜背下。
他答得虽好，却不如往常完美。看到皇帝脸上的表情，萧烛明白机会已经来了。他悄悄给萧瑜使了个眼色，提醒对方做个准备。
萧烛状似无意道：“不知道七皇弟对此有什么看法？”
皇帝努力回想了一会儿，才记起似乎还有这么个孩子。
今秋围猎，皇后执意要带上被打入冷宫的废妃，以及她的一双儿女，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入座以来，他一眼都没有看过丽妃，直到现在，目光才有了落下去的理由。
丽妃没有看他，眼里只有站在角落的那个孩子。
灰扑扑的，不讨人喜欢的孩子。脸蛋漂亮，缺乏男子气概，和他最属意的太子一样，却不若萧烛大方，有些阴沉的女孩子气。
他叫萧瑜。
出世前他就满怀期待地拟好名字，男孩叫萧瑜，女孩叫萧玉。丽妃生出来的孩子，本该是他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美玉。
皇帝陷入沉思之中。
见他没有制止，萧烛紧张补充道：“儿臣听闻，七皇弟也到了该进国子监的年龄了。”
年纪小，话术浅薄，成年人一看，就能知道萧烛打的什么主意。宋可唯把萧玉面前的水果丢进自己嘴里，往最尊贵的那个位置一看，听到皇帝应允。
兄友弟恭，或许是皇帝想看到的。诚然，上位者不喜欢别人对他耍心眼，左右萧烛无论如何做，都难以滴水不漏，不如装得懵懂些，把目的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地摆上台面。
众目睽睽之下，君臣相乐，为何独独不能给被父亲遗忘了那么多年的皇子一个机会？
武太傅点拨过萧烛，露出破绽，也是一种计谋。
看到萧瑜如愿以偿，箐梨也露出笑脸。萧玉看向母亲，问：“母妃。为什么大家看上去都很开心？”
箐梨道：“因为哥哥的愿望实现了。玉儿也会为哥哥开心，不是吗？”
“或许。”萧玉把碗里的半块肉扒拉进嘴里。
闻言，宋可唯在萧玉面前蹲下，打量着她。宋可唯好像没有见过萧玉哭，这孩子也很少笑。她的活泼和强烈的好奇心符合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性格，她便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过。可是萧玉怎么会，连高兴都不懂得？
冷不丁的，萧玉含着未咽下的食物，抬起头来。
她和宋可唯对视着，问：“你也觉得我很奇怪，是吗？”
箐梨纳闷道：“你在和谁讲话？”
宋可唯一僵，倏地站起。她慌不择路地往宴会外跑，行走间不慎带翻了一位大臣的桌案，收获了一声纳罕的嘟囔。
她心乱如麻，在一处无人空地停下。
“系统！”
宋可唯在空地上呼唤，“你快出来！为什么萧瑜和萧玉都能看见我？”
这才印证了她早前隐约的感觉。她提起萧玉衣领避免她摔倒的那一天，萧瑜确确实实是看见她了。
梦境里究竟有多少人发现了她的存在，但是没有点破呢？
她所看到的的这些“真相”之中，又有没有因为她的干预而改变的部分？
耳边传来不太稳定的电流声，系统千呼万唤始出来：【宿主，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究竟是怎么回事？”
系统心虚道：【毕竟是已经销毁的系统之前用过的小插件，可能出了点问题。二手市场做购买鉴定的时候，第三方说过它几乎不会影响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身为AI，系统却好像对那些模棱两可的描述词汇都不大敏感。“几乎”与“可能”之类的补充之下，它很少顾及到那些微小的可能性。
宋可唯有点头疼。
【你可以把它当做有互动的沉浸式体验嘛。】系统再去检测了一下，回来报告，【确实没什么问题，我看后台的进度条已经差不多了，你应该很快就能……】
滋滋的电流声又响起来了。连接断开，系统又没了音讯。
宋可唯想要返回宴席，一转身看到了远处冲天的火光。
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去，能够和梦境中的实体交互的弊端显现：她会被凸起的石块和凹陷的土坑绊倒，快速奔跑的疲惫拖累躯体。她来到宴会之上，君臣已经因为突然蔓延的火势撤离，宋可唯看不到箐梨等人，畏惧地看着火光。
梦境之中，或许会痛，醒来一切都化为乌有。
如是想着，她往偏殿冲去。钱商兰正与帝王对峙，气氛剑拔弩张，宋可唯却只看到倒在地上，已经闭上眼睛的箐梨。
她探了探箐梨的脉搏。
已经死了。
耳边，钱商兰的质问声声泣血，“你为什么从来不肯信她？陈美人的陷害你分明也已经自己调查清楚！我知道你不能正大光明地还箐梨清白，让她在冷宫之中待六年还不够吗？你连她活下去都容不下吗？”
“箐梨活不下去，难道不是怪你吗？”
钱商兰怔然：“什么？”
“你要是想让她好好地活着，就不应该带她来这里。”帝王看向逐渐冷却的尸体，语气平静，“她一出现在宴席间，太多人慌了阵脚。你同朕坐在最上面，怎么会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呢？”
“你不该带她来，不该让老二带着老七出风头。”皇帝说，“没有人想看到丽妃复宠。只有她死了，世家才安心。”
“我纵容你杀了陈美人为箐梨报仇，是以为你能自己想清楚。”他不再以“朕”自称，寒气逼人的眼神极端冷酷，“钱商兰。我竟没想到。你变成了这样一个蠢物。”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