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句放肆。
春深手一抖，花椒雪梨水差点洒了出来：“丞相，妾只是想……”
宇文峻冷冷瞟了一眼雪梨水：“把棋娘叫过来。”
春深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棋娘一来，就跪地请罪：“丞相饶命！”
“没眼色的东西，杖责三十。”宇文峻淡淡道。
棋娘也不敢求饶，只是浑身颤抖着叩头认罪，心里万分悔恨，没想到竟是自己看走了眼，丞相哪有对她青眼，是自己揣摩错了他意思，白白挨了这一顿打。
宇文峻瞟了一眼春深，淡淡道：“若再有此等举动，本相就把你送回金陵。”
真是热脸贴冷屁股，如果不是为了夺你狗命，谁想给你做这些事情。老娘在南宋的时候，从来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暂且先忍耐你几日。
春深放下雪梨水，跪倒在地，惶恐不安：“丞相的话妾记住了，还望丞相千万别把妾送回南宋。妾以后一定对丞相言听计从。”
春深说完，赶紧转身离去。
“等等。”身后传来宇文峻的声音，春深一喜，莫非他改变了主意？
却听见宇文峻道：“端出去。”
春深赶紧转身把雪梨水端走了，还未走到门口，就听见宇文峻啪的一声，落在一子，对管家说道：“江南女子，果然矫揉造作！”
紧接着听见那管家附和道：“那江南之人都是些醉生梦死之徒，难怪国力衰弱至此……”
春深深吸了几口气，跨出门去，回到了自己房间。
她浑身颤抖着，那句“江南女子，果然矫揉造作。”一直往脑仁和身体里钻，钻进了她此生最黑暗的记忆里。
也是在一个个不见天日的暗夜里，她曾经被一条红绳捆缚囚禁于一间密室。
她拼命挣扎，嘶声叫骂，她听见那个人一边牵动红绳，一边调笑道：“江南女子，果然矫揉造作……平时端着一幅不可侵犯的模样，如今还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
春深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牙关紧咬，似乎要咬碎什么东西。
伤口崩开，鲜血浸透了衣裳，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抱着自己，指甲掐入了自己的身子。
恨，无尽的恨，强烈的恨……
天光渐渐暗了下去，远处像蛰伏着各种猛兽，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哗哗的声音，像切开躯体奔流不止的血。
又像是梨园春里唱戏打幡的声音，花旦唱着：“霜风冽冽透轩窗，冷月凄凄照冷帐。
那人辱我心悲怆，此仇似海怎能忘。
暗夜茫茫，恨意如潮涨，难平这满腔的愤与伤。
想我本是那娇花模样，却遭他无端的折辱毁谤。”
……
吱呀一声，门开了，春深悚然一惊，便见棋娘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个食盒，一边龇牙咧嘴地埋怨道：“娘子，以后别白费心机了。丞相最讨厌女子献媚。恕我直言，娘子虽有几分姿色，但是想得到丞相欢心，可是痴心妄想了。”
听见“丞相”二字，春深猛然睁开眼睛，脸色煞白。
在家国将亡的危机下，任何个人的仇怨都不值一提。她虽然曾经尝尽羞辱，但是至少还留着一条性命。
罢了，这辈子是报不了私仇了。
那就只能先将就着国恨罢了。
棋娘又沉着脸道：“丞相让你离开丞相府，明日就走。”
春深一愣，顾不上身上的鲜血淋漓，走到棋娘跟前，讪笑道：“棋娘，他还没兑现赏金呢！怎能赶我走！”
棋娘将一个包袱丢给她：“娘子，你先打开包袱看看。”
春深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有一张交子，上面写着黄金万两，由齐国户部兑现。还有一份照身帖，上面写着：卫十三娘，长安县平康坊梧桐街卫继业十三女。
这就是宇文峻给她的新身份。
长安县平康坊住的都是齐国的权贵之家，这卫继业是当今齐王的远房亲戚，一个空有爵位富贵的卫国公，风流成性，姬妾外室子女众多。
这个新身份确实隐蔽而且安全。
而且，作为皇亲国戚之女，日后不论嫁人与否，都会过得很不错。
如果，春深真的是金陵卫的叛徒，那么，一定对宇文峻的安排十分满意。
她没有理由再留下来。
可是，她已经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才来到宇文峻身边。
就这样被送走了，以后该如何刺杀他？
但是如果强留，又要引起他的怀疑。
不如先听他安排，然后再想办法回来。
春深被充作卫国公的私生女送到卫家以后，卫国公府上下的人都见惯不惯了。
每隔两年，卫国公就会多出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府里人都权当是卫国公的风流债罢了。
卫国公夫人是个端庄大气的贵妇人，不冷不热地给春深安排了住处，一个叫“凝翠轩”的小院子，还安排了四个丫鬟服侍。
卫国公对春深的身份心知肚明，私底下和她说道：“老朽深受丞相大恩，一定护得娘子周全。若是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千万别跟老朽客气。娘子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老朽，老朽必定竭力满足。”
春深躬身行礼道：“卫国公太客气了，女儿对这里很是满意。”
二人父慈女孝地客套一番，春深面对着一屋子锦绣华丽陈设，还有四个齐齐整整的丫鬟，叹了一口气。
四个丫鬟分别叫春花、夏荷、秋月、冬雪，都十分妥帖。
过了一旬以后，春深吩咐丫鬟春花去长安永和坊的周记酒楼，买两只脆皮烤鸭。
“总共片成三十六片，鸭脑壳要整的，再加两份酱料和一份十三香。”
春花心中有些疑惑，还从未听说过烤鸭可以要求片成多少片呢！这位娘子看来是个老饕，对吃的十分讲究。
以后可要多留意长安城里有哪些美食，到时候好为娘子参详，不愁当不上娘子跟前得脸的大丫鬟。
春花买回了烤鸭以后，春深闻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四个丫鬟道：“大家都一起吃吧！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四个丫鬟面面相觑，万没想到这位新来的娘子如此这般亲候下人，几番推拒之后，还是不敢入座。
春深也不强求，自己吃了半只，将剩下的都赏给丫鬟们了。她们这才赶紧谢恩，十分欣喜地吃了起来。
周记酒楼是金陵卫在长安的一个情报站。
今天，派春花去买烤鸭，其实是向老板周丰传递了一个情报。
今夜三更，自己会去找他。
三更时分，春深穿上了夜行衣，从窗口跃出，又穿过几条大街小巷，悄无声息地到了周记酒楼的后院。
后院里挂了一盏白灯笼。
春深取出腰间短笛，短促地吹了三声。
一个中年商贾模样的男子，打开了门，将春深迎了进去。
周丰三十许年纪，高大轩然，颇为俊朗，笑容和气，一条眉毛上有颗黑痣。
然而，此刻，他的神情却非常凝重和恭敬。
他经营周记酒楼已经十年了，当年他离开金陵的时候，他的上峰告诉他，他这个情报站的保密级别非常高，除非遇见非常重大的事情，才会启动他。
快十年了，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只有两次。
第一次是掩护刺杀齐王的杀手撤退，第二次是接应营救前任金陵卫白巨子的金陵卫使者。
这是第三次了，金陵卫会派给他什么样的任务呢？
周丰有些忐忑，他候在月下的芭蕉树下，看见了那个一身夜行衣戴着黑斗笠的女子。
夜色无边无际，月光凉薄地弥漫开来，像一层淡淡的霜，她立在婆娑树影里，一身黑色夜行衣笼罩了全身，上半张脸戴着一张银色面具，只露出了下半张脸。苍白淡漠，如霜似雪。
下巴上却有一粒胭脂色的痣，像一瓣红莲的花瓣。
是个女子。
周丰心里想到，但是这名女子一定品秩极高，那么交给他的任务也一定很重大。
想到这里，周丰的面色愈加凝重。他拱手上前，低声道出了暗语：“货物已经备好，请问客人想要三更出发还是四更出发，本店还有赠送的七巧盐水鸭和两色卤水鹅，请问客人想要哪一种？”
对面的女子朝他望来，目光幽暗，淡声应道：“我打算二更一刻出发，我想要贵店的腌鹌鹑六只和冷水兔两只，还要卤料十二包，加胡椒的那种。”
周丰心潮涌动，恭恭敬敬拜下：“金陵卫莲衣在此，请问使者有何事安排属下。”
“下个月二十三晚上，刺杀卫十三娘。”
“要死人吗？”
“留一条命即可。”
“属下遵命。”
周丰又问：“请问可有卫十三娘画像？”
对面的女子默了片刻，从树影里跨出了一步，月光落在她戴着面具的脸上，像落了一层雪。那冰肌玉骨的下颌上，一颗胭脂色的小痣格外鲜明，像湖水里盛开的一朵红莲。
“我就是卫十三娘。”
*
离下个月二十三还有一个多月，正是新年前夕，这段时日，春深在卫国公府上
逛了逛，和其他姐妹们熟悉了起来。
卫国公有十三个女儿，前面十个已经出嫁，剩下的就只有卫十一娘、卫十二娘比自己略小些。
这两位娘子一个喜欢听戏，一个喜欢首饰，经常闹着春深一起出去逛街、看戏。三人很快就到了姐妹情深的地步。
平日里，卫国公夫妇还会时不时赏赐一
些金银财物。这卫国公府的氛围出乎意料的和谐。
但是，春深只想赶紧回到丞相府。
到了十三日那天，春深早早待在屋子里，等待着夜里即将到来的刺杀。
但是，一大早，春深就被卫家两位娘子拖出去逛街，听说今日梨园春的台柱子章兰若要唱《牡丹记》，好不容易才抢到票。章兰若是个男子，常常饰演花旦，是长安城戏曲界的第一红人。
春深不好拂其情面，只得和她们一起出去了。
出门之前，卫十一娘见她只戴了一顶单薄的帷帽，温言提醒道：“十三妹妹，今日梨园春看客多半是女子，本也没有什么。可是，却有个不小的麻烦。妹妹容色甚好，可要格外当心。妹妹，可曾听说过花鸟使？”
花鸟使，就是专门为齐王网罗天下美人的使者。
齐王雄才大略，善于用人，唯一的弱点就是好色。
齐王后宫佳丽三千，其中李夫人是天下美人榜上的第三名，艳冠长安。
但是，齐王犹不知足。
常叹息，可惜天下美人榜上的一半皆在江南。
如今，南宋尚不可得。
齐王只能派花鸟使在四处网罗美人。
如今的花鸟使出自名门望族的清河崔氏，名崔邵。
一个在年逾四十，在红粉堆里打了大半辈子滚的纨绔子弟。
听说整个长安没有一个绝色美人儿能逃过他的眼睛。
卫十二娘刚好戴上帷帽，听见这一句，也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春深，提高声音道：“十三娘，那崔邵眼睛可贼了，你这帷帽可挡严实了。”
说完，又放低声音道：“听说，这崔邵原来还想把丞相大人送给上头那位，被丞相当众扇了两耳光，从此结下梁子……”
卫十一娘脸色突变，一把捂住卫十二娘的嘴：“十二娘，你忘了爹娘交代过的，诸事皆可议论，唯独不许议论丞相。否则，打死勿论。”
春深抬眼看着身旁的两位娘子，见她们一提起宇文峻就如同恶鬼一般，恐惧不已。
想起他弑君杀父的传闻，心中并不觉诧异，于是依言又将帷帽下方拢了拢。
《牡丹记》只唱了半个时辰就完了，章兰若扮相俊美妩媚，嗓音婉转流丽，整个戏园子的掌声喝彩声，时不时如海潮声一般爆发。
春深心里想着晚上的行刺，有些心神不宁，偶尔撩起帷帽的一角，吃些茶水点心。却不知为何，在撩起帷帽的一瞬间，感觉一道目光从某个方向射了过来，钉在自己脸上，再也甩不掉了。
那目光带着惊艳和审视，却并无欲色。
她自知美貌，出门在外总会有人盯着自己看，可是，自己如今戴着帷帽，遮得严严实实。只是刚才喝茶，才将将撩起了一角。
却没想到，就这一瞬间，就被人盯上了。
春深放下帷帽，四下望去，却没发现目光的来处。
但是，她知道，有人在暗处盯上她了。
春深心一沉，莫非是周丰那里出了什么意外？
或者是，周丰叛变了？
不对，如果叛变了，周丰也不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春深细细想来，感觉自己的计划并没有什么纰漏，于是放下心来。
只是，那一道目光却始终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
兴许不过是个寻常的慕色之徒罢了。
夜幕降临，春深回到卫家以后，准备早早躺下休息，等待刺客来袭，却不料卫十一娘端着几碟子点心，来找她聊天。
“听春花说，妹妹喜欢好吃的，正好今日外祖送来了一些洛阳的点心，妹妹尝尝看，味道可还好？”
“妹妹，这是梅花酥，这是杏仁酥，这是樱桃毕罗……”
……
春深赶紧吃了几个，连连赞叹好吃，又说自己吃饱了就想睡觉，总算把十一娘哄走了。
不一会儿，卫十二娘又带着一匣子珍珠首饰过来了，非要和她轮流试戴，春深敷衍了一会儿，说自己困得慌，想睡觉，总算把人送走。
夜已经深了，屋子里燃烧着炭盆，温暖如春。
春深坐在床上看书，忽然，“啾，啾……”窗外传来几声鸟鸣声。
然后，窗户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黑影翻滚了进来。黑巾蒙面，一条眉毛上有颗痣。
手中执着一把匕首，径直朝着春深冲了过去，待走近春深跟前，灯下美人身着家常的素衣，他看见了她下颌上的那颗红痣，以及那颗红痣之上的面容。
蒙面刺客忽然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
他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美丽。
春深蹙眉眼里升起了一丝困惑，一双柔和的眼睛朝他看了过去，眼里带着鼓励。
蒙面刺客狠狠心，再不迟疑，朝着春深刺了过去。
“啊……有刺客，救命啊……”寂静的深夜里，卫国公府后院忽然爆发出一声惨叫。
等护院冲进来的时候，正看见新入府不久的卫十三娘，倒在血泊里。窗口大张，几个丫鬟婆子吓得瑟瑟发抖，缩在屋角。春花大着胆子赶紧过去，扶着春深就要站起来。
护院们分成两拨，一拨出门追击刺客，另一拨留在屋里，朝着春深走来，为首的护院问道：“十三娘可有事？”
春深正要答话，忽然感觉一阵寒芒飞了过来，有暗器！
有人想趁乱暗杀了她！
春深刹那间心念电转，要不要躲开暗器？万一这暗器是宇文峻的人试探自己，要是躲开了，岂不是暴露自己会武功？
若不是宇文峻的人，而是真的刺客想杀了自己，那么不躲，自己岂不是命丧当场？
春深来不及多想，就地一个翻滚，几乎是同时，听见轻微的夺夺两声，暗器扎在了地板上。
然后，春深冲向了护院：“快救我……”
这个动作不仅趁机躲开了暗器，还能冲到护院跟前去，看看到底是谁射出的暗器。
果不其然，春深看见其中一个黄脸麻子的护院，将将才把手收了回去，很显然就是他刚才射出了暗器。
一击不中，应该暂时不会再出手了。
护卫们与那刺客交手了一番，那刺客迅速冲向窗户，几个起落，已经翻出了院墙。
卫府一阵喧闹，卫国公夫妇赶紧找了大夫过来看春深，卫国公大发雷霆命令迅速找到刺客。
卫国公夫人和一群姐妹都簇拥过来关心她的伤势，几个丫鬟都跪地哭着自责没有保护好娘子。
“眼看着就要过新年了，刺客真是可恨……”
春深受的伤看起来吓人，其实都不曾击中要害。
倒是卫国公府的反应令她有些诧异。
她原以为这些人都是虚情假意，没想到竟然对她有几分真情实意。
想起来这是自己一手策划的，却令他们如此担心，不由得有些自责。
但是，她不是齐人，她是宋人，她必须要回到丞相府，回到宇文峻身边，完成自己的使命。
春深想着等自己伤好一些以后，再找机会找宇文峻哭诉。
等丫鬟们都睡着以后，春深提着灯到之前暗器落地的地方，蹲下身仔细看去，发现果然有两枚铜针扎在地板上。
比缝衣针略粗些，两寸长短，针尖处有细细的黑色。
果然有毒。
春深用手帕包好那两支暗器，藏好以后躺回床上，这才惊觉自己浑身剧痛。
都怪宇文峻这狗贼。
为了刺杀他，自己受了好多伤。
日后，刺杀他之前，也要先折磨他三天三夜以后，再取他性命。
第二日一大早，丫鬟秋月跑进来急匆匆对她说道：“娘子，丞相……丞相来了！”
春深一惊，宇文峻亲自上门来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被刺杀。
宇文峻日理万机，整日忙得跟陀螺似的，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来投诚之人，即便被刺杀了，派个人来看看也就罢了。
他怎么可能亲自前来？
春深疑惑道：“秋月，你不会是听错了吧？”
冬雪也附和：“刚才我在前厅里看见丞相和老爷在说话呢。想来是找老爷有事相商。”
原来如此，春深心想，果然不是来看自己的，这卫国公本就是宇文峻的人，宇文峻过来找他谈事情，很正常。
其余几个丫鬟纷纷议论。
“原来丞相并不是青面獠牙，还那么年轻俊美……”
“是啊，比我家几位公子还要好看呢！”
“……”
一群丫鬟正叽叽喳喳议论着，忽然，一直守在外面的夏荷高声道：“奴婢给丞相大人请安。”
春深一惊，正想吩咐丫鬟给自己穿衣，门已经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清拔冷峻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寒气，大步跨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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