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的小姐周行漪,很快成了闻家老宅里一道最鲜活的风景。
她似乎天生就带着一种讨人喜欢的魔力。
在八仙桌旁,她会被闻家的长辈们逗弄,问些稚气的问题。
“小愿愿,喜不喜欢这里啊?”闻家一位慈眉善目的姑奶奶,闻知冕的曾祖母,捻着佛珠,笑眯眯地问。
周行漪坐在铺了软垫的高背椅上,两只小脚还够不着地,悬在空中轻轻晃悠。
她手里捏着一小块精致的荷花酥,闻言抬起小脸,嘴角还沾着一点酥皮屑,用力地点点头,声音清脆:“喜欢!这里有排排的房子,有漂亮的花园,还有好多好多好吃的!”
她掰着白嫩的手指头数着,眼睛亮晶晶的
谷汀兰就坐在她旁边,闻言忍不住笑起来,伸手用帕子轻轻擦掉她嘴角的碎屑,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闻家的几位也都笑起来,气氛和乐融融。
周行漪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关注和宠爱的感觉,小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又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乖巧又可爱。
闻知冕被父亲叫过来见人,寒暄后有时会坐在稍远的位置,安静地喝茶,目光偶尔掠过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小小身影。
她应对得体,笑容甜美,乖巧可爱。
但这与他那日在雨中所见的天真恣意,似乎有些微妙的割裂感,但他并未深究,只当是孩子的天性使然。
直到几天后,一个同样飘着细雨的午后。
闻知冕因爷爷要考校功课,心情烦闷,独自一人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向老宅深处那座据说藏书万卷的揽月阁。
那是一座两层的小楼,临水而建,木质楼梯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空气里常年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混合的沉静气息,是他烦闷时最常去的避世之所。
刚走到楼下,就听到一阵极细微的压抑着的抽泣声。
闻知冕脚步一顿,循声望去。只见在阁楼侧面一处被几丛茂密芭蕉叶半掩着的角落里,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着坐在冰凉的石阶上。
是周行漪。
她不再是八仙桌旁那个笑容甜美的瓷娃娃。此刻,她小小的肩膀微微耸动着,两条精心梳理的麻花辫有些松散,鹅黄色的洋装裙摆沾上了明显的泥点。
她把脸埋在屈起的膝盖上,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臂弯里漏出来,像一只受了委屈、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
闻知冕眉头微蹙。
他素来不爱管闲事,尤其是不相干的小孩子的麻烦。
他本欲绕开,但脚步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也许是那日雨中的惊鸿一瞥太过鲜明,也许是此刻这压抑的,带着真实痛楚的哭声声声凄切。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刻意放重了脚步,踩在湿润的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抽泣声戛然而止。
周行漪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哭得通红的小脸,泪水糊了满脸,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在一起。
她像受惊的小兔子,慌忙用手背去擦脸,结果越擦越花,小鼻头也红红的。她看清来人是闻知冕——那个住在二楼,总是一脸冷淡,很少说话的闻家哥哥,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惊慌和不知所措。
“我……”
她嗫嚅着,想解释什么,却因为哭得太凶,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哭嗝,更显狼狈。
闻知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没说话,目光扫过她沾着泥泞的裙摆和膝盖上蹭破了一点皮的伤口,渗着细细的血丝。显然是在哪里摔了一跤。
“摔了?”他的声音没什么温度,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在寂静的角落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行漪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又觉得委屈,小嘴一瘪,眼看金豆子又要掉下来,但她似乎又想起什么,努力地憋了回去,只是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她声音极小,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找不到妈妈和阿姨了。”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闻知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女孩强忍泪水的样子,看着她膝盖上那道细小的伤口,还有她眼中那份真实的委屈和恐惧,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
有烦躁,有同情。
小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惹人心疼的不得了。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女孩努力想止住不哭的样子。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走向揽月阁的楼梯,走了两步,他停下,没有回头,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上来。”
周行漪愣住了,挂着泪珠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看着少年挺拔却透着疏离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
她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裙摆和受伤的膝盖,最终还是怯生生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跟了上去。
揽月阁二楼很安静,一排排高大的樟木书架直抵天花板,散发着陈旧的墨香,光线透过雕花木窗棂照射进来,在积着薄灰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闻知冕走到靠窗的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旁,从案下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青花瓷的圆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是气味清冽的绿色药膏。
“大哥哥,你不带我找妈妈吗?”她懵懂地带了一丝鼻音。
他依旧没说话,只是将药膏盒子放在书案上,然后指了指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示意周行漪坐下。
周行漪有些局促,但还是乖乖地坐下,两只沾着泥点的小皮鞋并拢着,悬在椅子边缘。
她看着闻知冕用修长的手指沾了一点药膏,那药膏的气味很好闻,带着薄荷和草药的清凉。
“腿。”闻知冕言简意赅。
周行漪迟疑地抬起受伤的那条腿,小心翼翼地搁在椅子边缘,伤口被牵动,她疼得小脸皱了一下,却咬着唇没出声。
她在观察这个陌生的闻家大哥哥。
闻知冕蹲下身,少年的身形已经很高,蹲下时也带着一种利落的姿态,他动作算不上特别轻柔,但很利落。
微凉的指尖带着药膏,准确地涂抹在她膝盖那点破皮的地方,药膏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带来一阵刺痛,周行漪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凉气,身体微微瑟缩。
“大哥哥,好疼……”
“忍着。”闻知冕的声音没什么波澜,手上动作却没停。
周行漪不敢动了,只是低着头,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和专注的侧脸,他蹲在那里,神情专注,长长的睫毛垂着。
周行愈告诉过她,闻家的大哥哥很可怕,不会愿意和她玩的。
但是,这么看,他好像一点也不可怕。
周行愈是小狗,骗子。
药膏涂好,那股刺痛感很快被一种清凉的舒适感取代。
闻知冕站起身,将药膏盒子盖好放回原处,然后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厚厚的纸张泛黄的线装书,走回来递给她。
周行漪茫然地接过。
书很沉,她两只手才捧得住。
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上面用毛笔写着几个古朴的大字——《山海经图注》。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竖排文字,还有很多奇形怪状的异兽插图:长着翅膀的鱼,九条尾巴的狐狸,人面蛇身的神祇……色彩虽然古旧,却栩栩如生。
这是《山海经》的手绘孤本。
“看这个。”闻知冕言简意赅地说,自己则坐到了书案后,重新拿起他那本厚厚的英文书,似乎打算继续看。
“一会儿,你妈妈就来了。”
他转身去叫了人,让人去传话。
听说谷汀兰一众长辈们去庙里进香了,要晚上才回来。
周行漪捧着那本对她而言如同天书般的《山海经图注》,有些不知所措,她认识的字也不少了,里面的图画虽然新奇,但那些扭曲的文字注释她完全看不懂。
她偷偷抬眼去看书案后的闻知冕,少年已经低下头,眉头微锁,似乎书里的内容让他不甚愉快。
小小的阁楼里只剩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气氛有些沉闷。周行漪不敢打扰他,只能笨拙地翻着手里沉重的书册,目光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插图上流连。
她看到一幅画着巨大鸟儿的图,旁边写着“精卫”二字,那只鸟嘴里衔着一根小树枝,正飞向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这个鸟……在做什么?”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点怯意,打破了沉寂。
闻知冕翻书的动作一顿,抬起头,目光落在她指着的那页插图上。
“精卫。”
他开口,声音依旧是少年特有的微哑,但此刻在寂静的书阁里,少了些平日的疏冷,多了点讲述的意味,“她本是炎帝的小女儿,名叫女娃,去东海游玩时,不幸溺水而亡。死后她的灵魂化作一只神鸟,名叫精卫。”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精卫鸟小小的,但却显得无比坚定的身影,“她恨那吞噬她的无情大海,于是日日从西山衔来木石,投入东海,发誓要将大海填平。”
他的讲述并不生动,甚至有些平淡刻板,像是在复述课本,但周行漪却听得入了神。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
周行漪小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盯着画上那只小小的鸟儿和它嘴里那微不足道的树枝,又看看旁边画的浩瀚无边的东海,小声问:
“大海那么大,她却那么小,能填平吗?”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闻知冕,他沉默了片刻,目光从书页移到窗外迷蒙的雨幕。
半晌,他才低低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少年人罕有的沉郁:“或许,永远也填不平吧。大海太大了。但……”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书上那只小小的精卫鸟,眼神变得有些深,“她心里那片淹没她的海早就被填平了。”
周行漪双手紧紧捧着那本精美的《山海经》,对他的解释更加茫然了。
闻知冕似乎也意识到对一个**岁孩童说这些过于艰深,他合上了自己手中的英文书,难得地有了点耐心,解释道:“意思是,当她在困难的时候如果有克服它的勇气,那她就已经打倒了困难。”
周行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低头看着书页上那只衔着树枝的小鸟,又看看自己膝盖上刚刚涂好药膏的伤口,小声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那只鸟说:“那她会很疼吧……”
她想到了自己刚才因为摔疼了而躲在角落里哭,小脸上微微发烫,有些羞愧。
闻知冕看着她专注看着精卫图的小小侧脸,这一次,沉郁的眉宇似乎舒展了些许。
阁楼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窗外更密的雨声相伴。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弥漫着墨香的书阁里,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又因那本《山海经》和那只小小的精卫鸟,有了无声的联结。
期待期待,闻知冕真是从小就冷。[求求你了][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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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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