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痕斋内的空气并未因沈墨白那句“得加价”而松动分毫,反而更加凝滞、粘稠。浓烈的血腥气不再是飘散的雾,而是凝结成了猩红的露珠,沉甸甸地悬浮在每一寸空间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铁锈。窗外风雪的啮咬声似乎被这厚重的血雾隔绝了,只剩下炭盆里幽蓝火焰舔舐空气发出的、令人心悸的“嘶嘶”声。
那蓝光,诡异地投射在对面墙壁上。墙上挂着一幅残破的白色幕布,此刻正映着跳跃的皮影。影偶被蓝火扭曲、拉长,演的不是寻常戏码,正是那出阴森可怖的《目连救母》。目连和尚手持锡杖,形销骨立,在刀山火海的地狱幻影中艰难跋涉。他的母亲刘氏青提夫人,被鬼差用铁链锁着,拖向油锅鼎沸的孽镜台。皮影的动作僵硬而夸张,每一次举手投足,都伴随着幕布上投射出的、如同实质的幽蓝鬼影,在血雾中拖曳出长长的、摇曳的尾巴,仿佛地狱的投影直接渗入了这方寸陋室。鬼差狰狞的面孔、油锅里翻腾的骷髅、刘氏夫人绝望伸出的手,在蓝光与血雾的交织下,构成一幅流动的幽冥炼狱图。
沈墨白退后一步,身形几乎融入了炭盆旁堆积如山的古籍阴影里。他腕上那“肺叶”状的恐怖伤口仍在缓慢地渗出暗红的血,滴落在地砖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更漏。那片扎入他指尖的纸屑,颜色似乎更深了,边缘甚至泛出一点金属般的冷硬光泽,牢牢地“生长”在皮肉之中。他那只完好的右眼,瞳孔深处的碎金流转不息,冰冷的目光穿透粘稠的血雾,钉在林晚晴脸上。
“债,要清。”他的声音比炭火的“嘶嘶”声更冷,每一个字都带着皮肉焦灼的余烬味,“令堂的信,是引子,炸开了你肺腑里埋的旧伤,也燎着了我的…陈痂。”他微微抬手,那只带着“纸屑根系”的手指指向墙壁上扭曲的皮影——刘氏夫人正被鬼差用烧红的铁叉刺穿肩胛。“《幽明录》醒了。它饿了。这点血沫子,填不满它的胃口,也止不住你我肺里那穿针引线的毒。”
林晚晴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唇上被他抹过的血迹已经干涸发硬,像一块小小的焦痂。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那百针攒刺的剧痛,提醒着她刚才那非人的折磨。母亲的绝笔信就落在她手边,那朵被三重血染透、边缘焦黑的栀子花,在幽蓝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暗红。她抬起被痛楚和泪水模糊的眼,看向沈墨白:“…怎么加?”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沈墨白右眼的碎金骤然一凝,如同冰封的寒星。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走到炭盆边,拿起一根搁在火盆边缘、被蓝火映得发亮的细长银针。针尖闪烁着一点幽冷的寒芒,比窗外的风雪更刺骨。
“《幽明录》最爱干净、纯粹的东西。”他捻动着银针,针尾在蓝火中拉出一道细微的流光,“比如,你心头最暖、最亮的那点念想。”他转过身,针尖遥遥指向林晚晴的太阳穴。
“我替你把它抽出来。”沈墨白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残酷,“抽干净了,你肺腑的针毒便止了,这痛债,也算清了本息。”话音未落,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
“嗤——”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
林晚晴甚至没看清动作,只觉得右侧太阳穴猛地一凉!那根细长的银针,竟已无声无息地刺入她皮肉半寸有余!没有预想中的剧痛,只有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顺着针体瞬间蔓延至整个头颅,仿佛灵魂最深处被投入了万载寒冰。
紧接着,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刺入太阳穴的银针针尾,并没有血渗出,反而开始袅袅升起一缕缕极其稀薄的、灰白色的雾气。这雾气如有生命,在血雾弥漫、幽蓝光影摇曳的斋内,艰难地凝聚、盘旋。雾气越来越浓,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却无比熟悉的轮廓——是她的母亲!那眉眼,那温柔的笑意,甚至鬓角一缕散落的发丝,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灰雾凝成的母亲影像,嘴角微微上扬,正用林晚晴记忆深处最温暖、最眷恋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那是支撑她在无数个冰冷长夜里活下来的唯一光亮。
林晚晴的泪水瞬间决堤。“娘…”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虚幻的笑颜。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缕灰雾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琉璃心碎般的脆响。
那刚刚凝聚成形的、饱含温暖笑意的母亲面庞,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爆裂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冰冷的灰色光点,如同燃尽的香灰,簌簌飘散,眨眼间便彻底消融在周围浓重的血雾和幽蓝光影之中,再无痕迹。仿佛那片刻的温暖,只是绝望深渊里一个残忍的幻影。
针,还冷冰冰地扎在太阳穴上。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一种被生生剜去心脏般的巨大空洞。
沈墨白冷漠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那灭顶的绝望:“舍不得?那便选第二条路。”
他猛地扯开自己本就松垮的衣襟!那动作粗暴得如同撕裂一块破布。
“嘶啦——!”
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斋内格外刺耳。
林晚晴的瞳孔骤然收缩!
沈墨白裸露的胸膛上,没有寻常男子的肌肉纹理,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景象!在他心口的位置,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如同被反复揉搓、浸泡过度的劣质羊皮纸。透过这层薄薄的“纸皮”,清晰可见底下并非跳动的血肉心脏,而是半页焦黑蜷曲、边缘如同被烈火焚烧过的——《金刚经》残页!那焦黑的经文字迹扭曲虬结,深深烙印在更下方的组织里,散发着死寂与毁灭的气息。
而此刻,就在这半页焦黑《金刚经》的中央,一个铅灰色的字迹正在疯狂地游窜、冲撞!那是一个硕大的、沉重的“悔”字!它像一条被烧红的烙铁烫伤的毒蛇,在焦黑的经文字迹缝隙间痛苦地扭动、翻滚。每一次剧烈的冲撞,都让沈墨白心口那层薄薄的“纸皮”剧烈地凸起、变形,清晰地映出那个铅字狰狞的笔画轮廓!仿佛那沉重的铅块随时会破“纸”而出!
铅字“悔”每一次撞击,沈墨白的身体都随之剧烈地痉挛一下,额角青筋暴起,蒙眼的黑绸下渗出更多血珠,顺着脸颊滑落。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嘶哑的声音:“这‘悔’…是替别人背的…沉甸甸…压得心口透不过气…”他喘息着,染血的指尖指向自己心口那疯狂凸起的铅字痕迹,又指向林晚晴,“你…分走它!分走这铅块的重量…分走这烙铁灼心的痛!你的针毒…也能…缓一缓…”他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铅字“悔”更猛烈的撞击,仿佛那铅块正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要将他那颗“纸心”彻底洞穿、熔化。
两个选择,如同地狱之门的两条岔路,冰冷地横亘在林晚晴面前。
一边,是彻底抽空灵魂的温暖,成为一具不再感知美好的空壳。
另一边,是拥抱他人炼狱般的痛苦,让那沉重的铅块和灼心的烙痕,也烙印在自己的心上。
墙壁上,《目连救母》的皮影戏正演到**。鬼差将烧红的铁钳刺入刘氏夫人的口中,幽蓝的火焰从影偶口中喷出。炭盆里的蓝火“噼啪”爆响,溅起几点火星,落在冰冷的砖地上,瞬间熄灭,留下一小点焦痕。
林晚晴的目光掠过地上母亲那封被血浸透的信,掠过信纸上那朵边缘焦黑的栀子花。母亲咳血书写时,是否也曾面临过某种无声的抉择?那花心凝聚的三重血痕,是穿透两代人的同一根毒针吗?
空洞的寒冷在心口蔓延,那是抽走念想的余痛,而肺腑深处那百针攒刺的毒,正随着每一次呼吸,将绝望更深地钉入骨髓。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恐惧的泪水,而是被剧痛和某种更炽烈的东西烧灼出的、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没有言语。
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向沈墨白!沾满自己鲜血和尘土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狠劲,死死抓住了沈墨白那只刚刚撕裂衣襟、同样沾满血污的手腕!
沈墨白显然没料到她如此激烈的反应,右眼碎金闪过一丝错愕。
就在这错愕的刹那,林晚晴用尽全身力气,抓着他的手,狠狠地、毫无保留地按向自己同样剧烈起伏的心口!按向那被百针穿肺之痛折磨的位置!
“噗——”
一声沉闷的、如同烙铁烫上湿肉的声响!
沈墨白的手掌,带着他腕上“肺叶”伤口渗出的污血,带着心口那疯狂游窜的铅字“悔”所传导出的、非人的灼热与沉重,狠狠地压在了林晚晴单薄衣衫下的胸膛上!
“滋啦……”
一股焦糊的青烟,瞬间从两人手掌与胸膛相贴的衣料缝隙里冒了出来!布料被无形的灼热瞬间烫焦、卷曲!
林晚晴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剧烈地弓起、颤抖!沈墨白掌心的灼热、那铅字“悔”的沉重撞击感,以及腕部伤口纸屑搏动的诡异触感,如同三股狂暴的洪流,瞬间冲入她的胸腔!与她肺腑间那百针攒刺的剧痛狠狠撞在一起!
这非人的痛苦几乎让她瞬间昏厥。但就在这毁灭性的痛苦浪潮中,一股更蛮横、更原始的力量从她灵魂深处炸开!那被银针刺入太阳穴后残留的空洞寒冷,那目睹母亲灰雾笑颜破碎的绝望,那肺腑间日夜啃噬的毒针之痛…所有积压的黑暗,在这一刻被极致的痛苦点燃,化作一声冲破喉咙的、嘶哑却无比嘹亮的——
“哈!!!”
那不是惨叫,不是哀嚎。
那是一声狂笑!
一声带着血腥味、带着泪水的咸涩、带着被命运反复践踏后喷薄而出的、近乎癫狂的嘲笑!
“抽走那点笑颜?!”林晚晴猛地仰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头顶腐朽的房梁,笑声如同濒死的夜枭,尖锐地撕裂浓重的血雾,“抽干净了…抽成一具空壳?!哈!!” 她笑得浑身剧颤,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抓着沈墨白那只灼热的手掌支撑着自己。
“这人间…本就是冰窖!冻得人骨头缝都结冰!”她的笑声带着哭腔,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若连心头最后那点火苗…那点能让人想起暖是什么滋味的念想都抽走了…”她猛地收住笑声,低下头,布满血污和泪痕的脸几乎要贴上沈墨白那只流转着碎金的右眼,一字一顿,如同泣血的诅咒,又似绝望的宣言:
“拿!什!么!去!焐!化!它?!”
最后一个字,如同惊雷炸响!
“轰隆——!”
仿佛回应她这声泣血的诘问,墨痕斋腐朽的房梁猛地一震!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灰尘、蛛网、碎木屑,如同黑色的雪崩,轰然倾泻而下!簌簌的落尘弥漫开来,与血雾、幽蓝光影混合在一起,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混沌的末日景象之中。
狂笑与落尘的余音还在死寂的斋内回荡,林晚晴身体猛地一抽!
“呃——!”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狂喷而出!这血,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粘稠、都要灼热,仿佛带着她脏腑被双倍痛苦灼烧后熔化的碎片。
猩红的血雾在空中短暂弥漫,随即洒落在地面,溅在沈墨白染血的衣襟上,也溅在他们依旧紧紧相贴的手与胸口之间。
沈墨白的右眼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滩新鲜喷溅、还在微微冒着热气的浓稠血泊中心,赫然躺着一片小小的、形状扭曲的物体。
那是一片焦黑蜷曲的…桃花瓣!
花瓣的边缘如同被烈火舔舐过,呈现出炭化的焦痕,但诡异的是,在花瓣中心最焦黑蜷缩的部分,竟镶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闪烁着暗淡金光的刻痕!
那刻痕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是三个古老的篆字:
桃树下。
这片嵌着金字的焦黑桃瓣,静静地躺在温热的血泊里,如同一个来自地狱深处的、冰冷而神秘的烙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