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离当然没有单凭自己的力量就把谢映尘扶回他的寝殿。
才刚察觉到他猛然靠在她肩头,她用来确认他是否还有意识的唤声,便很快引来魔宫护卫的注意。
两名护卫搀扶着谢映尘迅速返回寝殿,然而知离目送着他们将谢映尘送进门槛,自己却倚在门框上不愿再近一步。
被深夜秘密召见的魔医毕恭毕敬替谢映尘检验过身体,还没忘记朝她鞠了一躬,“还要多谢仙主今晚将君上送回。他这两日得好生歇息,老朽明早会再来一次,替君上重新诊脉开药。”
知离以为魔君病倒这事并不寻常,可是看着这位老练的医师却还能神情平静,也不知是他医术太过优异,还是谢映尘这样的情况早有前例。
她无端想起自己透过紫花君影草看到的那段画面,雪地里的谢映尘身形踉跄,一点也不像他平日里波澜不惊举足轻重的端方模样。
“你身为魔宫特聘的医师,你们君上如今烧成这样,连路都没法走回来,你就这么撂下他,还要等到早上再来?”
知离步步紧逼,“我可是他的未婚妻,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影响到我这婚约,我找谁申冤诉苦去?就当是看在我们仙宗的面子上,第一仙宗未来的女婿,难道不应该得到重视?”
那医师被她三言两语说得脸上泛青,神情分明纠结了好一会,才犹豫着吐出些许真言,“仙主或许不知,君上这种情况,虽是病了,却不会伤及根本……”
知离抱着胳膊,看对方脸上眉毛拧在一起,“不会伤及根本,莫不是从前早就伤到了,所以如今也不担心这一把火?”
那魔医显然是咬了咬牙,还跺了跺脚,好一番内心挣扎后,才勉为其难地小声对她道出一句话:“总之,君上对此事早有吩咐,老朽若是仙主,此刻守在他身边,便已是最好的照顾。”
说完,他做贼心虚似的,麻溜地提着药箱从知离视野中走远。
“他知道自己会发烧啊。”
知离忍不住撇嘴。
既然知道,那为什么昨晚还非得泡那冰水?
遣散屋内端水替谢映尘擦拭额头的侍女,知离以魔君未婚妻的身份,主动接下这些活计。
她想借这个机会,仔细看看谢映尘还有什么事情故意瞒了她。
诚然她方才对魔医所说的话有些虚张声势的嫌疑,但从仙宗独女的身份出发,她却不觉得自己所探询之事有任何越线之处。
毕竟,谁想莫名其妙跟一个平日装作正常的病秧子扯上一纸婚约。
知离拧干湿布上的水分,双手在凉水浸润下明显受冷泛红。
只不过这一会,她就觉得难受,昨晚上,谢映尘却跑去寒潭泡了一晚,那想来,他是有比受冷还要难受许多的事情。
一想到始作俑者多半是醉酒后的她自己,知离便感到既好气又好笑。
合着她搬起石头,拐着弯砸下去,最后还是落在自己脚上了。
她捧着拧干的冷布,向床榻靠近。
谢映尘合眸昏迷时的模样,安静得有些吓人,尤其是他一头白发,衬着身上漆黑里衣,整个人看起来不像是躺在寝床之上,倒无端像是躺在某种棺材里一样。
这念头闪过知离脑海时,她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背后发凉。
她可以接受谢映尘哑口无言,也可以接受他沉声不语,可若是他就这么一声不吭处在昏迷之中,她反倒觉得没什么意思了。
知离坐在床边,伸手将冷布枕在他的额头,那双斜飞入鬓的剑眉像是提前感知到靠近的冷意,提前蹙起。
随着她手头力度在她额上加重,谢映尘的眉眼便不自觉地在她的动作下不断蹙起又舒展,他明明人都昏了,倔强却写在表情里,随着每一分每一毫细小的动作往外泄出。
知离觉得有趣。
她常常看着小白入睡,却不记得自己有任何一次看着谢映尘沉睡。
而如今看着他在高烧中昏睡不醒,她琢磨着,这大抵比他平日里睡着时还要有趣。
冷布吸收了他额上热度,变得无甚降烧之用,知离看着屋中才刚点起没多久的蜡烛,预计这一晚还漫长得很。
她有些悻悻然地起身,想重新将湿布浸入冷水中,重复刚才这一套流程时,一只手却猛然箍住了她的手腕。
许是因为生病之人比平日里脆弱,渴求关怀之意便比平日里更强烈。
即便是谢映尘这样一个看起来无坚不摧之人,也不例外。
知离想要拨开他扣在自己腕上的五指。
但她很快便发现,这事比她想象中更加困难。
谢映尘的手指自然不是钢筋铁骨,可她的手也就这么多力气。
若是使上蛮力,她或许是能更快从他的掌中逃开,可那样她就不保证,能否保全他或是自己手指的完好无损。
硬碰硬是没有好下场的,知离深以为然。
她扒不开他的五指,转而寻求更加迂回的方法,俯身在他耳边近处道了声:“能不能松开我的手?”
都说只要心诚则灵,她觉得自己说得诚恳,语气也温和,无论他对她有什么敌意,都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为难于她。
可是,她明明看到谢映尘因为听到她的话语,眉头微微松开了一分,嘴角也扬起一丝细微弧度,可是他握在她腕上的力度却分毫没有放松,反而出乎她意料,变得更加固执。
方才如果只是觉得尴尬,现在的知离已经因为谢映尘这样不知好歹的作为,而隐约感到一丝恼火。
她当然知道病人为大,所以与如今的谢映尘对抗,其实算不得光彩,反倒会显得她不够大度。
可即便他只是出自病人的本能,想要控制住什么,想要抓握住什么,知离也一点不想便宜了他。
她直接起身,借助身体的重量,向后拉拽自己的手,也将他的臂膀从他身前拽高。
若是旁人从后看来,定然会误以为,她正在跟谢映尘进行一场近乎玩闹的拔河比赛。
可只有知离自己知晓,跟一个连清醒意识都捉摸不透的人较劲,是一件多么心累的事。
她听到自己咬紧牙关,发出不屈的低声,整个人脚步一再向后,为自己增添对抗的砝码,却还得注意着别让自己失了平衡。
这场拉锯才刚开始没多久,知离就已经觉得头皮发麻,累心程度丝毫不亚于与他一来二去口舌之争的时候。
她这般僵持下去,脑海中的系统也看不下去了。
【祖宗,您这是在跟谢映尘做些什么呢?】
“你还看不出来吗?他现在抓着我不放,我又能怎么办?”
【他要抓着,您就让他抓着呗。那魔医不是说了,他这情况没那么严重,只要谢映尘醒了,他自然便会松开您的手,没准还会看在您的仙主身份上,向您好好道个歉呢。】
“我不需要他醒来之后再对我道歉,我只需要他现在立刻马上放开我!”
知离声音里的龇牙咧嘴已经到了藏不住的地步,她料想如果眼前有一面镜子,此时自己的模样定然也是前所未有的狰狞。
可是床上的男人偏像是有千斤那么沉,她铆足了力气,也没能把自己从他的五指间解救出来,另一只手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抓挠他被拽起的手臂,只差最后一丝理智,她怕自己会克制不住地对他又抓又咬,像个反抗不到位只能张牙舞爪的小兽。
即便是这样的想象,也不能帮她切实在与谢映尘的私下对抗中,真真切切挽回一丝力气。
【祖宗您看您,这张漂亮的脸,都快被您拧成一团了。不如我们先深吸一口气,回到原来的位置,或许他会在您松懈的一瞬间,露出缝隙,让您得以趁虚而入,逃出生天呢?】
“我这已经是在趁虚而入了,你也不看看我趁虚而入是什么结果!”
知离仰着头隐忍不发,但没维持过半分钟,她便忍无可忍,扯着嗓子叫出声来:“来人啊!你们君上……是非要抓着别人的手才能养病吗!”
闻声,侍女果然匆忙赶到。
当他们忐忑而至的时候,知离早已机敏地坐回到谢映尘床前,被他死死牵住的那一只手落在他微敞的胸襟前,而她回首望着众人的目光透出难得的温柔良善,“你们也看到了,我现在的情况,属实有些难为情。”
侍女们面面相觑,不知是该上前帮忙,还是躲开这诡异的局面。
毕竟谁也没想到,平日里冷若冰霜的魔君,竟会在高烧昏迷时死死抓着未婚妻的手不放。
气氛凝滞之时,其中有一名胆大的侍女上前试着劝道:“仙主,要不……您先顺着君上?兴许等他睡得安稳了,他就会放开了呢。”
那侍女说时面上绯红,显然是暗中对她与谢映尘如此“密切”的小动作心生艳羡之意。
她与谢映尘在外人眼中虽未演成如胶似漆模样,但先前诸多交锋,加之凌彻闹出的事,无疑都让魔宫这些看客们误以为,谢映尘好像真的是很在意她这位来自仙宗的贵女。
要说安稳……
谢映尘不会有比现在更安稳的时刻了。
坚如磐石,泰山不移,让她几乎错觉,躺在床上的人骨子里是属牛的,否则又怎会倔到她出了一头汗的地步。
知离嗤了一声,没再对侍女做声。
而她这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显然比她说任何话,都要更对侍女具有威慑力。
看着侍女们在一旁怯生生面面相觑的无措模样,再回首看着谢映尘的手像铁钳一样扣着自己,知离觉得自己若不做点什么,今晚恐怕就要成为旁人口中茶余饭后的闲谈资本了。
想她好端端一个仙主,竟要忍受这种耻辱……
她就恨不得掏出一把刀来,把谢映尘的手连着他的腕骨一起砍了。
些微戾气在脑中翻涌着,又很快被理智压下。
而知离一只脚在地上轻点,半晌后,当着几名侍女忐忑的表情,冷声念了句:“帮我把护法请过来。”
小白一踏入寝殿,她旋即将那些手足无措的侍女们清出视野。
“你看看,今日我不过跟他说了那几句话,他便这般锁住我。”知离忍不住冲着狮子委屈地嚷嚷,“好小白,看在我对你那么好的份上,你就帮帮我吧。”
狮子生着利爪和尖牙,但并不像人,无法灵活拉拽。
初时小白还配合地上前,鼻子对着谢映尘的手嗅了嗅,然后抬眸看着她。
狮子清澈的瞳孔里,映出知离泛着委屈的面孔,它似乎是呼出一口气,旋即两只前爪搭上床榻,却用脑袋对着谢映尘的肩膀拱了拱。
它这副近乎讨好的模样,却叫知离怒有心生。
“喂,我让你帮我,你吼着他做什么?你也不看看,是谁害得我到现在连走都走不开,被迫坐在这里,还得连累你大晚上跑来替我助阵。”
小白闻言停下拱谢映尘的动作,鬃毛蓬勃的脑袋上,清晰地露出困惑之意。
它保持着两只前爪扒在床边的姿势,就这么直愣愣地打量了知离许久,尾巴在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摆,似乎是在斟酌她话中的意思。
就在知离满以为,它至少会过来蹭蹭她、安抚她的时候,小白却精准张口叼起被子一角,郑重地将知离被谢映尘扣住的那只手盖住。
完了。
知离脑海中唯有这个念头摇摇晃晃地升起。
她这宝贝狮子,好像被谢映尘这个坏人给养歪了。
*
时值三更,知离凭着意志坐在谢映尘身边,一只手撑住脑袋,整个人一晃又一晃。
每回感觉自己就要晃倒在他身上时,她偏偏又能即刻清醒过来,重新调整坐姿,努力与谢映尘拉开最大距离。
他烧得似乎不如前半夜那么厉害,但知离委托小白叼来湿布的举动却没停过。
只要想到,这人越快清醒,她便能越早无痛挣脱,知离就多了几分盼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内的蜡烛终于燃烧得只剩一小截,跳动的烛火映在她与沉睡之人的脸上,一片忽明忽暗。
知离被谢映尘握住的手早就发麻,疲惫得不住仰头大声打着哈欠。
小白却精神抖擞地趴在地上守着她,想来它今日早就已经睡够了觉,熬起夜来,也半点不带含糊的。
知离正在心里盘算,如何在谢映尘即将清醒的瞬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自己的手,然后用她惯用的演技敷衍过去。
反正那些侍女迫于她的威慑,不会泄露半个字,她只要守住自己的口风,稍加粉饰,那么这颜面勉强还算保得住。
可偏偏,她听到谢映尘在昏迷中,轻声呢喃着什么。
知离好奇地侧耳倾听,那隐约是他在唤着,“别走。”
可这一声比蚊子哼还轻,她坐着听不真切,于是小心翼翼俯身贴近他的唇边,试图捕捉更多细节。
然而落在耳中的话语,却骤然变了。
谢映尘吐气如雾,声音虽然还微微沙哑,却已恢复前时冷淡。
“仙主是有什么事,非要这样同谢某打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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