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是一个全然的死局。”
这依然是一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只是空间感比谌定第一次醒来时的屋子要小很多。这是他醒来的第二天。眼前的老人,是这间屋子的屋主。
谌定盘腿坐在一张草席上,身体遭高热消融的痛楚已经逐渐淡却,他却还记得那刺目的白光和扑面而来的灼热。
“愿闻其详。”他拱手请教。
老人穿着一件宽大的袍衫,面庞和身体的血肉虽依然充盈,须发和皱纹却昭示着他已然步入老年。对于谌定的出现,他不曾询问,更没有惊讶,仿佛早已熟知前因后果。
这样的态度,自然会让人想要探究,谌定于是说起了第一次苏醒后的事情。老人并不解释所谓月宫和玉石的前后因果,只是不赞同谌定所说的死局。
“有解局之法。”老人说,接着他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交足十万担。
谌定并不以若交足十万担,其国必将饿殍遍地,终将覆灭来辩解,只是说:“彼时彼地,就算让他们立即放下手中农活,也无法交足十万担。”
“这是两件事。”老人的神情里有一种淡漠的理智。
“这件事里,参与方是你和那位大王,事情自然要分开而论。”
“你不应该答应他们推延的请求。如此,至少你可以保存下来。”
谌定默然:彼时彼刻,他无法安心做一个利己主义者。
“慨然同死,利己求生......”老人似喟叹,又似喃喃自语,然而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谌公子,老朽敬佩你的高义。可眼下,我等不敢有此奢求,只求谌公子能看在苍生的面上,利己求生。”
老人的话音里有一种悲凉,一种清醒沉沦的悲凉。谌定不知这悲凉从何而来,老人并不多做解释,只是慢慢起身,向谌定道:“谌公子若是无事,可否与我同到院外去看看?”
谌定看着老人家,又看向房门。两扇洞开的门外,晒得发白的甬道穿过庭院,一直通向院门。
他站了起来。
两人沉默地穿过了庭院。走到院门处,老人伸手推开了门。
短短一路,谌定预想过很多画面,却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眼前的一幕。
院落建在半山之上。远望去,可以看见无数重山,无数萦绕的烟云,以及,半空中俯冲拉升的战机。它们呼啸而过,炮弹自云中喷泄而下,带着凌厉的尾焰,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弥漫的炮火中,一些黑色的,如蝼蚁般渺小的身影在仓皇奔逃,随时被溅起的碎土掩埋,又挣扎着从土堆中伸出手来,奋力爬起,踉跄地向前逃去。
多么奇怪的景象,奇怪到谌定站在这里,几乎以为眼前放着的是一幕电影:从天而降的炮弹,轰炸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可这不是电影,身旁这位老人的穿着,无声宣告着这不是电影,而是一场真切的屠杀,一场本不应该共同出现的单方面屠杀。
这个世界,真的无比荒谬。
谌定看到的是荒谬,老人看到的则是死亡。他看着那些渺小的逃跑的人,原本充盈的身躯瞬间佝偻。
“谌公子,现在,看着眼前这副人间惨状,你能否告诉我,如果让你重新选,你会怎么选?”
利己求生吧。慨然同死只能带来彻底的灭亡。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它们,可我知道我们必须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保存火种,才有可能迎来转机!”
炮声隆隆,隐隐回荡在山间。屠杀已经变成了一场游戏,炮弹故意漫不经心地偏离了逃跑的线路,在人群旁边炸开,漫天土石飞溅,随机砸在人的身上。
谌定看着这一幕幕,终于回过头;“既然现在让我再选,我也仍然无法选择推诿独活。因为,在这样的轰炸下,你们根本无法活到出现转机的那一天。”
危机之下,苟活这个策略是对的,但眼下他们面对的,是人类发展代际的巨大鸿沟,这样的鸿沟,不是一句尽力活着就能够跨越的。
老人的嘴唇颤抖起来,脸色迅速变为苍白。他颤抖,摇晃,他扶住门框,慢慢转身,向院内挪去。阳光之下,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白。
谌定没有回头。他看着山下,良久沉默。
****
山下的屠杀日夜不停,整整持续了三天。坐在院子里,并不能听到什么声音,呻吟,惨叫,爆炸,以及战机低空略过的轰隆声,这些通通都听不到,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场屠杀还在继续。无时无刻,血流成河。
老人没有再出现过,他深受打击,无力再出现于人前。
三天里,谌定如常疗养着身体。三天后,他走出了屋子。
屋外是平静的蓝天,天气明亮而炎热,微风习习。这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世界,它很美好,却又用荒诞来自我谋杀这种美好。
谌定抬头看着蓝天,终于在耀眼的阳光中,走下台阶,向院门走去。他穿过长庭,阳光晒在身上,影子浓缩在脚底,有时候明亮和黑暗一样,同样让人感觉如凌虚空,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推开了院门。
战机呼啸的身影就在身侧,可他并没有转头看向一眼,只是向山下走去。
“谌公子,”身后有人喊住了他。
谌定转身回头,看到了数日不见的,站在院门口的老人。他赫然苍老,仿佛时间在这三天里猛然加速,将他带向了衰老的深处。
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谌定,忽然双手作揖,深深拜了下去。
谌定没有反应。他只是静静看着老人,然后转身朝着炮火连天的山下走去。
****
“你看到了模拟小星系的构建参数?”嘉兰确认道。
“对。”徐觅说。两次,连续两次,她看到了那座茅草屋,和屋内的草稿。
对于这件事,谭越的态度很坚持:“说了这就是你的梦。梦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嘉兰没有说话,只是问:“分析进程陷入停滞,接下来他们有没有说打算怎么办?”
“没有。”
谭越又找了好些人来进行读取,但无一成功。截止到前天,又分别把谌定的记忆数据导出了三次。经过分析,新导出的数据相比之前导出的三组数据,大小没有变化。唯一的差异,还在于那段经确认是谌定出事时的记忆。
----六段数据,每一段的波峰相比前一组都出现了延迟。
疑点就在眼前,可谁也无法一窥究竟。
通讯结束后,徐觅坐了坐,忽然起身走出了休息室。在门外,她碰到了正要来找她的谭越。
谭越胡子拉碴,满面憔悴。他问:“你能不能,试着再读取一次?”
****
天色昏黄而暗淡,上下浑然一色,无边无际,不辨东西。徐觅站在这陌生的土地上,远远眺望。
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建筑,没有街道,更没有花草树木。一个混沌的空间,唯一能够辨认的,是脚下那软软的黄沙。
她已经走了很远,但似乎还有未知的,更长的路需要她去跋涉。
徐觅重新迈开了脚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也不清楚这里到底是哪里,于是只能试着不断向前,寻找那可能存在的边界。
天色昏黄而暗淡,不增不减,不衰不灭,终于,一条一望无际,横穿大地的道路,悄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走上了这条道路。道路宽阔无比,空旷蜿蜒,无有尽头。她走了两步,蓦然回首,身后依然寂静而空阔。
她回过头,看着前方消失在黄沙中的道路,继续向前走去。
渐渐地,一个身影终于出现,颀长而瘦削,背身而立,站在道路中央,目视着前方。
徐觅不知道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走过去,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在他们前方,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妻子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丈夫微微低头,逗着孩子,一家三口,一边说笑,一边向前走去。
这样温情的一幕会让人想起自己的父母。徐觅不觉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忽然想起身旁的人,转过头正要询问,忽然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那对青年夫妻忽然不见了,只留下那个小小的婴儿,独自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徐觅咦了一声,她前后张望,都不见那对夫妻的身影。孩子仍然在啼哭,她正要上前抱起婴儿,忽然一对老夫妻出现在眼前,老妇人吃力地弯腰抱起婴儿,哦哦的轻声哄着。孩子渐渐止住了哭声,靠在怀里睡着了。
他们慢慢向前走去。
徐觅放下了心。她转过头,身旁的人还在。“真奇怪,那对夫妻忽然就不见了。”她说。
身旁的人没有说话,徐觅没有在意,正要继续走,就听身旁人说:“对,他们离开了。”
离开了?
“去了哪里?”徐觅问。
这个俊秀而颀长的男子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向前一指。
天空之上,这昏黄世界不知何时被烧穿了一个缺口,无尽黑暗从缺口内涌出,仿佛一个凶残而蛮横的巨人,伸手紧紧拽住了一切。
一成不变的昏黄和空气忽然流动起来,它们源源不断流向那个黑暗的缺口。原本蜿蜒致远的道路末端忽然弯曲隆起,仿佛被什么烫焦了,皱缩地伸向半空。
然而怪异不仅如此。那两个刚才已经消失了的青年夫妻忽然又出现了,他们仍然走在道路上。道路已然隆起卷曲,他们却浑然不觉,就这么一直走着,走着,直到脚步再也无法踏在路面上,直到飘飘荡荡,脱离地面。
他们飘飘荡荡,摇摇晃晃,身如飘萍,越升越高,越来越远,直直地向那个旋转的黑色缺口坠去。
徐觅骇然大惊:那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异常引力场。”身旁的人说。
异常引力场?!
果然,在强力拖曳下,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扭曲,仿佛变形的麦芽糖,异常引力场如一张贪婪的大嘴,正慢斯条理的拉扯,吞噬着一切。
它不慌不忙,仿佛知道自己的强大,知道任何东西都不可能从它嘴里逃脱。
空气被抽离了,仿佛袅袅的云烟,消失在黑暗中。黑色洞口慢慢旋转着,被拉扯吸积的空气柔弱无力的围绕在洞口四周,仿佛巨兽身边漂浮的伥鬼。
空气很快变得稀薄而灼热,一股巨大的压力从天而降,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人的身体,让人呼吸困难,站立不住。
要逃开,他们要尽快逃走!
“赶紧走!”徐觅说。
然而身旁的人如若未闻。他仍静静站着,看着眼前的一切,那对夫妻已经不受控制地跌向黑暗的中心。徐觅着急起来,她猛然拉住这个人的手,想要带他一起奔逃,却反被这个人拉住了。
“你走吧。”他说,“我要去找他们。”
徐觅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他的面容有些晃动,仿佛水面上的倒影,但徐觅不会看错,他是谌定,他竟然是谌定!
“谌定,你怎么在这里?!”
谌定没有说话,仿佛他早已认出徐觅,他微笑着,摆出了告别的姿态。
徐觅不能让他走。她拉着谌定,无比焦灼:“为什么?!”
“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说着,他一点一点松开了徐觅的手。
“再见。”他看着徐觅,转身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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