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得无厌的怪兽仿佛嗅到了谌定的气味,它转动黑沉沉的身躯,甩动着环绕在它周围的云气,云气稀薄,先前伸展蔓延,仿佛扭曲的触手,竭力想要抓住谌定。
谌定没有迟疑,他带着一种自动献祭般的淡然,向前走去。
他在走向死亡。在谌定昏迷了这么多天后,徐觅亲眼目睹了他走向死亡的这一刻。
心神俱裂,大概是一个夸张得过分的词语。毕竟,他们仅同窗过一年,所有的也不过是一两次交谈,可徐觅还是觉得难受,一种亲眼看着生命葬送的难受。
她忽然快步向前,在谌定即将被拖离地面时,向上一跃,拉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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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重新拉住的那一刻,一种战栗忽然从谌定的心底升了起来。
他不害怕死亡。可这一刻,当徐觅奋不顾身拉住他手的这一刻,他开始感到深深的后悔。
他忍不住紧紧握住徐觅的手,又用力推她,试图把她推出引力场外,可全无作用。徐觅牢牢握着他,目光明亮如秋日晴阳。
“别去。跟我回去。”
如此执拗,如此固执。
她的手柔韧有力,带着淡淡的温度。这是这一生,他离她最近的时刻。他想笑一笑,他想说“徐觅原来你是这样的傻姑娘”,可他什么都说不口。
他们已经远离了那条弯折变形的道路。他们高高的漂浮在半空中,既向上漂浮,又向下坠落。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以至于成了由外而内嵌在异常引力场视窗外的圆环,一圈又一圈。
谌定最终放弃了努力。他紧紧握住徐觅的手,将她拉向自己,小心将她抱在了怀中。死亡的过程犹如一场日落,他紧紧抱住徐觅,鲜红的血肉如西天的余晖,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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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力已经成了实质,如最锋利的刀,又如千万吨重的石块。他们既被切割,也被研磨,成为一颗一颗原子,这些原子汇聚成了浩瀚之海,却没有波涛涌动的权利,只有旋转,高速旋转,然后坠入深渊。
深渊的底端,是这一切的终点。所有的原子都将坠入其中,如同被夸父一口吸干的海水。
徐觅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也看到了无数个谌定。他们目光交错,高速旋转。旋转中,视角越来越小,生命的余光开始吟唱最后的挽歌。黑暗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每转一圈,就沿着弧线裁掉一段光影。
在最后的黑暗降临之时,谌定紧紧抱住徐觅,在她耳边说:“徐觅,对不起。回去吧,别再过来了。”
一束光乍然迸现,喷涌而出。如同死亡的信使,又如同拼尽全力托举而出的希望,带着仓皇和无法回头的绝望,穿过荒凉而黑暗的深空,向前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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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寂静的病房中,一声急促的警报声忽然响起。警报声中,孙医生和几名医护人员冲进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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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由孙医生召集的紧急临时会议在会议室里召开。
参加这次会议的,除了院方,军方代表,分析员谭越和徐觅外,还有以通讯方式在线参会的张少校。之所以召开这次紧急会议,是因为昨晚监测设备发现谌定的大脑意识活跃度突然出现了大幅降低的情况。
这是个极其糟糕的消息。它意味着谌定的病情出现了快速恶化。
在孙医生介绍情况时,谭越的脸色一直非常难看。昨天,徐觅最后一次读取后,谌定情况突然恶化,这个消息打得他措手不及。那扇门关闭了,他已经失去了时机。任务失败了。
“当然,就目前的分析来看,谌定的大脑意识活动并没有完全归于沉寂。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这个窗口期到底能够持续多长时间,目前还无法定论。”
病情介绍的过程中,张少校一直没有说话。墙上,两张神经元扫描图层的投影图如深夜的星空,将明明暗暗的光影反射到了每个人的身上。
这两张图显示的是同一大脑区域,右边的扫描图可以很明显的看出光点数量相比于左边要稀疏,仿佛其中有一个黑洞,正无声吞噬着星空。
张少校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烟雾浓郁而缭绕,弥漫到了每个人的鼻端。
抽完最后一根烟后,他摁灭烟头,打破了沉寂:“今天会议的目的,就是告诉我谌定快脑死亡了?”
会议室里的空气为之一滞。院方代表站起来打圆场:“少校,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我们正在积极治疗中,不过按规定,我们有责任及时通告他的病情。谌定的意识活跃度下降是否真的已经形成趋势,目前还待观察,尚无法定论。你放心,我们绝对不会轻易放弃。”
然而张少校不接受这种辩解,他突然发起了火:“我不需要这种通报。治疗他是你们的责任,这是你们的战役,我不需要过程,我只要你们打赢的结果!”
“张少校,你放心,我们肯定会尽全力来救治谌少尉。我们......”院方代表还想再尝试沟通,但孙医生拦住了他。
院方代表看着孙医生,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沉默坐了下来。
昨晚警报响起后,孙医生连夜进行抢救,他编辑信息,采取多频段交替的方式,对特定大脑意识活动区域进行刺激。抢救一直进行到了今天上午。抢救结束之后,医疗小组内部会议,观测分析抢救效果,直到做完这一切,才抽空闭目休息了一个小时。但孙医生没有诉说这一切,他有自己的职业操守和做人信条。
短暂的沉默之后,孙医生终于开口:“谌定的病情比较复杂。常规治疗手段,包括分析记忆数据的方案效果都不明显。我们没有放弃,也不会放弃。新的治疗方案已在抓紧研究中。事在人为,我们会竭尽全力,但结果如何,是天意和人力的共同作用。”
这番话里的意思,让整个会议室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某种可以称之为无望的东西,几乎要喷涌而出。
然而张少校不接受这样的说法,他靠在桌案上,冰凉冷漠:“你知道我们每天出站的频率吗?你知道自动巡航预警机每天航行的里程数是多少吗?如果要讨论天意,最该投降匍匐的是我们。如果要讨论天意,共和国的一切军事防御系统都没有存在的必要。要论天意,还有什么能比行踪不定,至今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的异常引力场更像天意?!”
“可我们还没有放弃。虽然疲于奔命,虽然搭进去了一个又一个架构师,可我们还不打算投降。现在,你告诉我一切要看天意。如果要看天意,那么我们,你们,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勃发的怒气和质问终于烧穿了一切冷漠。张少校猛地站了起来,如熊熊烈火,高大而阴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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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了。所有人都心情沉重。孙医生久久坐着,最后无声地起身而去。会议室空了下来,徐觅坐在位子上,看着墙上那持续闪烁如星空的神经元扫描图层。光线很暗,仿佛即将步入永远无法见到光明的深渊。
第二天,谭越来到休息室。他是个执行力很强的人,任务失败,他虽然难受,却绝不恋战。他是来告别的,今天下午,交接完毕后他就要离开治疗小组,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古少校。
“就走吗,不再多等两天?”徐觅问。
谭越自嘲地一笑:“还等什么?项目失败了,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徐觅没有说话,她不喜欢失败这个词,失败这个词太轻飘。也许对谭越而言,这只是一个项目,但对徐觅而言,它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消亡。
“你过两天也走吧。我们都尽力了。”谭越说。
徐觅蓦然想起谌定也说让她走,让她别再过来了。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谭越还想再劝。人对人的认知和了解都是逐渐深入的。来之前,他打听了徐觅成为谌定监护人的原因,那时他担心徐觅畏手畏脚,或者肩滑力小,可后来徐觅出乎意料的果决而有担当,他于是放下了心。可现在,面对这样的担当,他又有些担心起来。
“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尽人事,听天命。很多时候,我们只能如此。”
徐觅默然:“可我更赞同张少校的话。”
未完的话就这么哑然消失,谭越站了又站。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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