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质疑和劝谏谨慎的声音不绝于耳,但反复思忖后,帝王仍一意孤行,下达了出征的命令。出征前,二十岁的年轻主将从帝王手中接过了卷轴,郑重放入了怀中,然后翻身上马,高高的举起长刀,厉声下令:“出发!”
盔甲反射着阳光,如奔流的雪水,眨眼间就到了天边。
两个月后,捷报传回了都城,大军一举攻破了匈奴王庭,活捉了匈奴王。
收到捷报的那一日,举国欢欣!
帝王赐以重金厚禄,一再恳请谌定留在朝中,谌定婉言坚拒,他为了那些历代术数演算知识而来,他所希望的也不过是帝王能够收回成命。
帝王最终应允了他的请求,但天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说过要焚毁,便不能自食其言。于是一些书籍留了下来,一些书籍终究沦为了黑灰。
离朝的那一日,客曹尚书亲送谌定离开。在城门外,尚书忽然问:“谌先生,心中可有失望?”
谌定没有说话,他回头看了看这座庞大巍峨的宫城,它高大而沉重,仿佛盘踞的骁龙猛虎。
“谌先生,今时已经不同往日。如今,这天下讲的是如何治人。”
谌定看向他:“你是?”
尚书一拱手:“先师,子季。”
说着他略略躬身:“望先生保重。”
风仿佛天上垂下的帷幕,飘飘荡荡,太阳已经失去了形状,仿佛即将融化。谌定看了看这番天上的景象,转头向前走去,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前方不远处,瓜子脸,笑容明媚。谌定见过她,有一个人和她长得一模一样,那个人是杜珽。
女子走到近前,正要说话,谌定问:“阿意?”
阿意沉默了,所有的酝酿忽然都失去了作用,谌定一眼看破了她的伪装。她苦笑起来:“定哥哥,你还是不愿留下来?”
谌定没有说话,只是道了声保重。如那次在春天的山上一般,一阵风吹了过来,瞬间将离人送到了天边。
****
深夜时分,寂静庭院,灯火如豆。谌定在书案前默坐,他的面前摆着一本空白奏章。他要为半月前,京城武备库突发的爆炸上一份自辩折。
半个月前,也是这样的深夜时分,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和亮如白昼的光芒瞬间震动了整个京城,街衢破裂,民宅坍塌,无数人来不及反应,就这么死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查清爆炸的起源,系库中存放的火药因保管不善,突然引发了爆炸,而他作为武备库的主理人,被饬令停职,留待勘查。
天明时分,自辩折终于写完,经由侍从交由府外看守主官递了上去,之后,谌定陷入了等待。
自离开都城后,他再度隐居。山居不知岁月长,山上的时间总是格外平淡而缓慢,而山下,朝代更迭,人事变幻如烟云。
一年前的深夜,他忽然提前预知了这场爆炸,反复思考后,他再度下山,入京都,担任库部四清吏司员外郎一职。可经过千百年一代又一代人的酝酿,这个世界的规则终于再度裹挟了所有人,这次它凭借的不是飞船和战机,而是...人性。
爆炸如期发生。
自辩折呈上去三日后,一队锦衣锈刀的武士,在一位青袍文官的带领下,撞开了府门,向书房而来。
“谌大人。”这青袍文官笑眯眯的拱手。
谌定站了起来,面容平静,他的目光从这些闯入者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看向面前这位同侪,慢慢拱了拱手。“顾大人。”
“谌大人这些日子枯坐书斋,恐怕心中日夜忐忑吧?”
谌定没有说话。
对于谌定的沉默,顾大人并不在意。输赢已定,胜负已分,对于这位即将沦为阶下囚的同僚,他有充足的耐心来保持最后的宽容。
“圣上有旨!”他神色一变,开始口宣圣旨。
“库部四清吏司员外郎谌定,身负监督武库之责,玩忽职守,致使武库管理松懈,酿成大祸。今着革职下狱,留待候审。钦此!”
宣完旨意,顾大人伸手从身后武士手中拿过圣旨,笑容满面,问:“圣旨在此,谌大人可要接旨细看?”
谌定默然:“臣斗胆请圣旨一观。”
顾大人嘴角露出一抹淡笑,在谌定看圣旨的时候,他背着手打量起了这间书房。书房布置朴素,书架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卷轴和纸张。他随意抽出一张,打开来,上面不知画的是什么东西,用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注释和数字。
他看了一眼,又塞了回去,转过身,气定神闲地看着谌定,问:“谌大人还有疑惑吗?”
“没有。”谌定将圣旨放了回去。
既然谌定没有疑问,接下来就该把他带走了,可在带走之前,顾大人还有话要说:
“谌大人,你向来得朝中大员青眼,可此遭无人伸出援手,无人替你辩护,你可知为何?”
顾大人好整以暇,等着看谌定的羞恼,绝望等种种情绪,但谌定面如平湖。他不觉失望,又有些恼火,一挥手,道:“带走!”
谌定被押入了大牢。
他被关了八个月,次年五月,旨意下来,他被革除原职,递回原籍。出狱的前一天晚上,一位相熟的大人趁夜来到了牢中。狱卒备上了蜡烛和酒水,大人伸手给谌定倒了一碗,百感交集。
“莫要怪我。”
怪我不曾为你美言转圜。
虽然坐了这么长时间的牢,谌定依然精神清澈,衣着整洁,他微微笑了笑,端起酒,轻轻碰杯:“我并未怪你。”说着一饮而尽。
杨丛默默端起酒,同样一饮而尽。
酒气辛辣,割开了喉咙。
“你书房里的那些草稿,打算怎么办?”杨丛问。
“你要的话,就拿走吧。”谌定说。
杨丛默然。两年前,在他的举荐下,谌定入宫面圣,阐述了重视算学,统合整理前代术数知识,逐步发展火药武器的建议。圣人大为然之,当场表示要独设一司,由谌定统领。然而这道口谕经过内阁后,独设一司一事杳无踪影,允诺的职位也变为了库部下属的一名员外郎。
谌定最终接受了这道旨意,但就连这样一个职位,也在一场说不清楚的大爆炸中化为乌有。
“今后打算怎么办?”杨丛问。
“隐居。”谌定微微一笑。
酒气再度割开了杨丛的喉咙。进学与进官之道的深度捆绑,已令这世间再容不下其他学说。这其中的隐患,他看得清,许多人都看得清,可不论是他,还是其他人,都无力改变。
没人能够改变,哪怕是当今圣上。
他悲怆起来:“早知如此,你不如...”在凛冽酒气的刺激下他忽然咳嗽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谌定静静看着他。他当然也认得他,他是丛生。他知道他未完的话是什么。
不如什么呢?不如再回到开始的地方,遂了这世界规则的意,成为接受万人匍匐信奉的神?
可他仍然觉得人该有选择和质疑的权利。
“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说。
杨丛猛然抬头,看到了谌定眼中的了然和赞许。他比谌定年长,苍老,眼中却忽然涌出了泪水:“老师...”
谌定拍了拍他的肩膀。规则,或者说天意,是这世界存在的目的,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他们做到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
****
第二天清晨,走出牢门的谌定终于见到了太阳。空气里已经很有一种暖烘烘的味道,让人想起春天,花鸟鱼虫。他正要走下台阶,忽然顿住了脚步。
一位姑娘远远站在对面,看见他,便走了过来。春光里,她修长窈然,如青竹曳雾,一双眼睛却明亮如繁星。
她走到近前,喊:“定哥哥。”又说:“我来接你。”
谌定看着她,他知道她是阿意,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阿意又上前一步,阳光下那双眼睛明亮如秋水,她说:“定哥哥,我们走吧。”
谌定看着她,不觉走下一步。阿意露出一个笑。忽然谌定如有所感,抬头看去,天空湛蓝,无风无云,只有无尽深远的天空。
****
谌定的眼神看过来时,这书房里的一切忽然成了时光湍流里的漩涡,让人分不清真假,看不破虚实。
这么长的时间里,她一直在找他。现在,她清醒地看到了他。
“他已经决定活在另一个世界了。”阿茴说。
“哪个世界?”徐觅问。
“你构建的模拟小星系。”
徐觅笑了,她转头看向阿茴,眼含讥诮:“我构建的模拟小星系是一个单机数据。”更何况那些数据早就清除了。
“我曾经也是一个单机数据。”阿茴说。
徐觅的脸突然变了颜色。刚刚那些争吵,那些气愤瞬间再度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双手紧握,微微颤抖,但她最终控制了下来。
“我不相信。”她说。
“你应该相信,”阿茴说,“因为那是你构建的世界。那个世界因为你而存在。”
“我说了我不相信!”徐觅突然发起火来,她双目灼灼,狠狠盯着阿茴:“我警告你,不要试图用一段画面来哄骗我,更不要试图借机为自己说情!”
“说得如此煞有其事,你想要什么?让我以人待之吗?!”
阿茴的脸发起白来。
徐觅霍然转身,再度去开门,这次门开了。她稍有停顿,但随即还是拉开门,走下楼,一直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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