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仿佛给浅色世界披上一层霞衣。
与各门派长老交谈后，方屹白打算返回云山城，但由于紫霄观杳山道人座下大师兄志德的再三邀请，他盛情难却，最终答应留下一同用膳，次日清晨再走。
得了空闲，方屹白想起郁楠芝提起的事，洛雪儿曾向老城主方致学习过剑术，包括二十年前遇难的殷小久，按理来说，他们算是同门。
他们三人都是卓越的好苗子，方屹白和殷小久年纪相仿，走得更近，洛雪儿尚年幼，差他们五岁，她拜师没多久，殷小久便遇难了。
珠帘掀动，叮当作响。
方屹白闻声望去，洛雪儿单手捧着盒子，撩开珠帘，而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滑向洛雪儿的身后。
灰黑的厚棉服臃肿不堪，原本盘好的发髻松松散散，固定的红绳歪歪斜斜，苟延残喘般箍着随时散落的蓬勃密发。
她从来不顾自己的仪态吗？
方屹白眉心微皱，又很快展开，尽量不让她影响自己的情绪。
洛雪儿将盒子递给薇薇安，问道：“会泡茶吗？”
薇薇安点点头，入门派的时候有沏茶奉茶的环节。
“泡吧。”
方屹白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目视前方，眼中却是无她。他并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包括眼神交集，薇薇安却相反，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站在桌边直勾勾地瞅着。
“尊上，我们又见面了。”薇薇安打招呼。
方屹白缓缓吐出一口气，无奈地掀起眼皮与她对视，漫不经心地应道：“嗯。”
“倒水去。”洛雪儿将空茶壶推到薇薇安的面前，打断她的问候。
“哦。”薇薇安捧起空茶壶，朝屋外走去。
洛雪儿瞟一眼方屹白，脸上挂笑，“尊上见笑，这新来的师妹不修边幅，粗鄙不堪，据说一直住在老林子里。”
关于薇薇安的事，郁楠芝均已告知方屹白，包括她的来历，她的家庭，她的社交关系。只可惜，对于他来说，都是些无用的信息。
“毓珏道人打算如何处置她？”方屹白依旧对薇薇安充满戒心，也许她就是从妖邪的口中知晓了凝光剑的事，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洛雪儿微愣，明白他所指之人，思索片刻，说道：“尊上，师父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虽然面上严厉，但对孤女却是慈悲……也许会一直养在毓珏山吧。”
方屹白叹气，当时事务繁忙，未多考虑，现在看来，将薇薇安交给郁楠芝并非是个好选择。
“毓珏道人心慈，恐动恻隐之心。”方屹白的手缓缓握紧，对妖邪的恨意一如既往，始终未减轻半分。
他对薇薇安的敌意之强烈，俨然超过了薇薇安这个个体，更像是一种漠然的迁怒。
“尊上，还没忘记小久哥吗？”洛雪儿小心翼翼地问道，想与他交心，却又怕被拒之门外。
听见昔日好友的名字，方屹白眼眶若有似无地颤动了一下，二十年了，仿佛还在昨日。
“若是小久哥，他也希望尊上能忘记那些……”
“我不会忘记。”方屹白打断洛雪儿的话，他没有一刻忘记，而消灭妖邪就是他毕生追求。
洛雪儿眼神晃动，许是自己关切的话语被打断而显得尴尬。
“茶泡好了。”薇薇安端着托盘，用肩膀顶开珠帘。
方屹白淡淡地瞟了一眼，忽然起身。
洛雪儿望着他欲离开的身影，“尊上……”
“雪儿，之后你有任何需要指教的地方都可以来云山城找我。”方屹白停顿道，“我还有事，留步，勿送。”
薇薇安见他要走的样子，连忙说道：“走了？我刚泡好茶。”
方屹白吝于眼色，冷着脸越过薇薇安身旁。
薇薇安不明所以地望向洛雪儿，“师姐？”
“你泡茶也太慢了。”洛雪儿抱怨道。
薇薇安像是没听见洛雪儿的话，呆呆地回望方屹白离去的方向，“尊上心情不好？”
“管好你自己。”洛雪儿不想与她多说什么，想了个理由把她支走，“你去伙房帮忙吧。”
“伙房？”
“今天用膳的人多，紫霄观只有四人，忙不过来，方才询问有无能用的人手，正好你也闲着，去帮忙吧。”
迟暮的光洒进长廊之内，暗黄中参着浓艳的绛色，视野也变得昏暗。
薇薇安几乎没有停歇的时间，疲惫席卷全身，根本无暇顾及形象。
现下，她又必须在晚膳前赶去伙房。
她猛地停下脚步，环视四周，嘟囔一句：“我刚刚走过这里。”
紫霄观的连廊全都一个样，四通八达，快要把她绕晕了，无奈的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甚至这一路上都看不见一个紫霄观的人。
刚过转角，走廊的尽头便矗立着两扇铁门，铁门的正中间印有兽首的浮雕，怒目圆睁，气质威凛，与一旁雕栏画栋的秀美截然不同，甚至有些突兀。
薇薇安下意识地朝门走去，仿佛那扇门之后有着什么秘密吸引着人去探究。
“你是谁？！”一低沉的男音呵斥道。
薇薇安警惕地回首，一穿着道服，梳着道髻的男子笔直地站在距她几尺远的长廊上。
“我是毓珏山的薇薇，师姐让我来伙房帮忙。”薇薇安解释完，男子立马松开了眉头。
“小道志明，是杳山道人的徒弟，排行第三。”志明缓步走近薇薇安，“伙房不在此地，随我来。”
“谢谢志明道长。”薇薇安庆幸于有人带路，却又好奇那扇门。
她跟在志明的身后，缓缓回头望了一眼，却看见那扇门的兽首之下隐约出现了一个白色人影。
薇薇安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白影便消失不见了，这让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
刚过两个转角，就遇到了步履匆匆的志清。
志清也发现了志明和他身后的薇薇安，“师兄，快来帮忙吧，啊，薇薇你怎么来了？”
“师姐让我来帮忙的。”薇薇安走到志清面前。
志清喜上眉梢，“太好了，我们三肯定忙不过来。”
志明寡言少语，沉默地往伙房走去，薇薇安盯着他，身子却朝志清倾斜，压低声音，好奇道：“志清道长，你们不是四个人吗？伙房只有三个人干活？”
志清也学着薇薇安的模样，俯下身，压低声音解释道：“二师兄一个月前下山去了，紫霄观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薇薇安了然地点头，不再多问，这毕竟是紫霄观的事，虽然处处透露着奇怪，但她没有义务和闲心去调查。
紫霄观的晚膳一切从简，众人被安排在一个偌大的食堂，三三两两的长桌长凳，没有高低阶级之分，同桌同食。
薇薇安与其他门派的新弟子一同端菜递汤，拂红和琼叶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这是规矩，无一例外。
斋菜十分简单，只有野菜和蘑菇，而斋戒只是祈天的第一步，接着还需要前往山泉中沐浴，最后沿着悬浮的石梯来到香台，焚香祈天。
“尊上，你来都来了，明天一起去祈天呗。”志德壮硕的身子凑近方屹白。
从进了这个紫霄观的门开始，志德就一直在他的耳边谈起紫霄观的未来发展规划。
“明日一早便走。”方屹白轻声打断他接下来的说辞。
志德话锋一转，从衣襟里拿出几个护身符，花花绿绿的绳子绑着，看上去更像饰品。
“尊上，这是我昨日和你提的护身符，找师父开过光的。”志德将护符摊在方屹白的面前，“这个是求姻缘的，这个是求事业的，这个是求平安的，就这个吧，能挡灾。”志德兴致盎然地拿起“平安”两字的护身符，不紧不慢地推到方屹白面前。
方屹白盯着护符，并不打算收下，他不需要庇佑。
“尊上，你就收下吧，也算是紫霄观对您的祝福。”见他不为所动，志德又将护符往方屹白面前推了半寸。
“杳山道人何时出关？”方屹白冷声问道。
志德一愣，思索道：“师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求道，闭关修炼是常态，上一次闭关了五年，这一次还真不知道多久。您找他有事？”杳山道人自蚀渊之役后便不再过问时事，连云山城也未再踏足。
方屹目光微凛，停顿片刻，望向志德，问道：“尧山道人在何处闭关？”
志德视线朝下，看了一眼桌上的护符，仿佛在示意什么。
方屹白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初蚀渊之役发生了什么，子虚不愿说，那参与战役的当事人总该知晓。
“我会付钱。”方屹白收下护符。
“那对外开放的事……”志德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方屹白松口的机会。
“等选拔结束再议。”方屹白的语气透着不耐烦，若是当面拒绝，明早必然回不了云山城，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学会了迂回。
“抱歉，尊上。”志清端着菜盘打断了两人对话，“我们人手不足，久等了。”说完将斋菜放在方屹白的桌前。
志德看了志清一眼，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忙碌景象。
“大师兄，快来帮忙吧，可别让菜凉了。”志清请求道。
“行了，我知道了。”志德缓缓起身，又俯身靠近方屹白，“师父他就在长廊尽头的大铁门那儿，拐两个弯就能看到。”
斋戒是祈天的一环，所有人都带着恭敬之心用完斋饭，大食堂内虽然忙碌，却也是井井有条。
为了杜绝浪费，伙房并没有准备多余的吃食，薇薇安只是透个气，回来后就什么都没了。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寝室。
拂红和琼叶正在收拾衣物，见薇薇安进了屋，拂红便停下动作，询问道：“结束了？”
薇薇安仿佛失去了支点，一下瘫坐在床铺上：“很饿很累……”
“你没吃斋菜吗？”琼叶问道。
薇薇安吃力地摇了摇脑袋。
“还好没吃，那蘑菇一股子怪味。”琼叶一脸的嫌弃，像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一样“呸”了两声。
拂红制止她的不敬，警告道：“这可是斋菜，若要祈天，必须食用完。”
“那肯定啊，大食堂，旁边人都看着呢，不能落下话柄。”琼叶解释道。
薇薇安躺着一动不动，仿佛听不进任何话。
拂红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裹，边打开边说道：“这是我问伙房拿的馒头，薇薇你吃吧。”
“给我？”薇薇安倏地坐起身，爬到拂红的床铺上，“这本来是师姐你留给自己的吧？”
拂红轻笑，“你吃吧，我明天再去伙房要一个就是。”说着将馒头塞进薇薇安手里。
“谢谢，师姐。”薇薇安双手捧着白花花的馒头，虽已凉透，却仿佛有暖流滑过心窝。
入夜，万籁俱寂。
薇薇安睁着眼，躺在通铺上，无法入睡，而身旁的师姐们却早早进入梦乡。
她抬起手，左手腕上的光圈现出形来，散发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猛然间，一本书出现在薇薇安的正上方，金属扣固定四个角，书体鎏金。
方屹白封印了她本身的力量，却无法封印全知全能书。
查看之余，薇薇安怕打扰到身旁睡觉的师姐们，连忙收起全知全能书。
光芒退却，恢复到原本的寂静。
一丝异样感犹如寒风，刺了薇薇安一下。她记得二师姐容易惊醒，声音或是光亮都会影响她的睡眠。
“二师姐？”薇薇安试探地出声。
无人回应，耳边只有通铺上一个个均匀的呼吸声。
“拂红师姐？”薇薇安又加大声音喊了一遍。
依旧无人应答，整个寝室安静到诡异。
薇薇安蓦地起身，伏在拂红的身旁，神色焦急地拍着她的脸，喊道：“师姐？师姐你醒醒啊！”
然而拂红毫无回应，像是睡沉了一般。
薇薇安想到了什么，用手指撑开拂红的眼睛。她的眼皮颤抖，眼球胡乱地左右移动。
她在做梦。
在做一个无法醒来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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