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之外,国家的掌权者换了数任。
战争开始又结束的传闻也听了好几轮。
我来到这个家之后,应该过了数十年之久的时间吧?
可能已经过了几百年也说不定。
我不清楚正确的数字。对于永远不会长大的我来说,也没有必要去细数时刻。
『森林深处住着一个魔女,会掳走迷途之人。』
此般谣言逐渐扩散。
森林之外,似乎有人打着要杀害我的如意算盘。到访森林的人当中,亦包含特地来杀我的对象。
即便如此,我并未感到焦虑。因为大家都会成为我的朋友。因为每次有人来访,就能满足恶魔的食欲。
他们的死亡将为残存世上之人留下愤恨与悲伤,吸引更多人来到这个家。
恶魔肯定业已预测到此等连锁效应,而我则以此取乐。
我从二楼走廊的窗户,俯瞰庭院。
庭院里,艳红色的玫瑰开成一大片。
刚来到这里时,院子里只有呼应四季而绽放的各种花朵。每次杀了人,玫瑰花的数量便会随之增加,后来连屋里也收纳不完,到现在则是在庭院里开到几乎要围住整栋房子的外墙了。
以指尖轻轻触摸窗户的玻璃。
我亲爱的玫瑰们,我好想一举扑进那张红色的睡床。然而我的身体却办不到,真不甘心。
咻,地一声,余光看见一道黑影划过,我抬起脸。
黑色鸟儿的吵闹鸣声。
——恶魔又来卖药啦。
我把从乌鸦那儿买来的药存放在专用的仓库里。
因为恶魔提供的药品,不论份量与种类均有所扩充,房里柜子的空间不敷使用。各式药物当中,除了能抑制病情进展的药之外,也有具备赋予身体疼痛感之效果的品项。这种目的的药就是黑猫的个人兴趣收藏了。
离开药品仓库,我站在长长的走廊上。
不希望有任何人类靠近的事情发生。辛苦储备的药品,要是被弄坏了多伤心呀。
此时,走廊中央开始出现水洼,很快形成一条小河。
——是从哪儿涌出来的水呢?还真刚好。
我拔下几根自己的头发,扔进河里。原本透明的水渐进转为紫色,啵啵啵地冒泡,散发诡谲的热气。
“呜哇啊,你在干嘛?”
黑猫走过来,极感兴趣的样子。
本想赶跑黑猫,还是作罢。
手掌伸进黑猫腋下,把他抬高。
接着以可爱到难以抗拒的风情为目标,朝着黑猫一笑。
“……艾莲?”
黑猫垂着四肢,仰视我。
由于我仍保持笑容,黑猫也呼应着挂上笑容,不过有那么一点勉强的感觉。
——随后。我的表情恢复正经,把黑猫摔进河里。
“呜哇~!?我就知道——”
噗滋。
喊叫还没收尾时,落进毒水里的黑猫身躯已随着令人微感痛快的音效消失无踪。
黑猫沉入之处的水面,只见泡泡不断冒出。连块骨头部没留下。我扭扭鼻子甩开**味一
有这种效果应该就够了。
我流畅地穿过墙壁,离开原地。
紫色的烟雾——也就是恶魔的本体,责难似地黏在我的肩膀上,但我装作没有察觉。
我在屋子里四处乱晃。
比起我刚到之时,这个家已扩展许多。
我试着穿过餐厅。没有手的房客们正围着长桌热闹用餐。接着我窥视大理石装潢的大穗。身影模糊不清的房客们,自己排好椅子,正在举办钢琴演奏会。
他们随心所欲地生活着。
——这些魔女之家的房客。
他们没有任何意志。他们所说的话没有意义。我已不再加入他们的行列、与他们一同欢笑。
我越过房客群,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我是艾莲。
但是,艾莲究竟是谁?
曾几何时,我搔抓着具病症的皮肤,一边思索着。
那是成为魔女之前的我。我能轻易忆起,宛如一幅绘画的感觉。我好像曾在陈旧脏污的房间里,望着烟雾哭泣。一回想起那个香味,便感到呼吸困难。当时的我。真是可怜。但是也很幸福。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就行了。
最痛苦的是思考未来的时候。
若是我能拥有受人疼爱的未来、有这样一条路可以选择的话,就不必思考这些吗?知道有这样的未来,肯定会拼命想要将它纳入手中。怀着此等想法,就出局了。内心的喊叫与灵魂的欲求,用力地撞击心门,敲响心脏。
我选择听从。
听从我的灵魂。
遵照恶魔的指示。
这么一来,心脏的鼓动声在不知觉间受到压制,取而代之的是,开始听见其他人的心跳声。一脸惊恐地,被这个家吃掉的那些人。
啊啊。这么作是对的。
我一脸恍惚,延伸玫瑰的藤蔓。缠住他们的颈根,吸光全身血液。他们的心脏将化为我的养份。将他们死前的哭号视为安眠曲,培育我的愿望。
受人所爱。这就是我的愿望。
但是,爱究竟是什么?
能够包容我的温柔双手?
真心对我展露笑容的脸?
一思及此,便忍不住想哭。
长年以来,我生活于这个家,学会各种知识。也认为自己获取了许多事物。但是这些全都无法在我体内留下印记。它们总是穿过我的身体,消失无踪。
我期盼着,能永远留在我身体里的一股暖流。一种能满足我的事物。然而我却不明白,那究竟该是什么。
因为我还没能得到它。
我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活。像鸟儿替蛋保温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愿望拥在胸前,活着。
总觉得,只要继续活在这个家,艾莲的存在性将逐渐被削弱。
——我是名为艾莲的魔女。
我相信这个定义是正确的。
正当我在书房里一边踱步,一边如是思索着。架上突然出现一本以我为名的书。
它标着『Ellen』。
还真性急呢。
我取下书,快速翻页。什么嘛,一个字都没写。
喵!听闻一声低鸣,我看向脚边。
那里坐着一只换了样貌的黑猫。
哎呀。马上进入新的小猫尸体里啦?我挑起单边眉毛代替招呼语。
将书本放回架上,一边问道。
“难不成,这边也有关于之前住在这里的魔女的书?”
“谁知道呢,说不定有。”
黑猫佯装不知情。
应该不是报复我刚刚把他扔进毒水里。每次聊到前任魔女,黑猫总是语带暧昧,不肯告诉我。
对恶魔来说,之前的魔女是否仅为过去式呢?是否有一天,我也能成为这家伙的过去式呢?目前难以想像。
我仰望高耸的书架。
这个家里的书,多到不可能读得完。
而且书本数量貌似时增时减。
是从哪儿弄来这些书的呢?说不定,死在这里的人们,其知识都将化成书本呢。某人的历史。描绘某人生存方式的书。感觉会是很棒的内容。当事人身上的悲剧,也可能成为读者眼中的壹口剧。
然而。
最终大家都是被这个家吃掉而作终,每本书的结局部一样呢。
“结局都一样,让你觉得很无趣吗?”
黑猫提问。
“我可没这么说。有趣的是过程吧?再说,”
“再说?”
“任谁最终都是要死的。”
说完发现自己也包含在内,低下眼。
为自己竟会心生动摇而感到惊讶。我是否还很介意自己不会死的这个事实呢?
希望黑猫没察觉我的心情。啊啊。不过,想必已经发现了吧?眼下他正在我后面笑着——我怕得不敢回头看。
我带着想啧舌的心情,穿过书架之间的走道。
为了找别的话题,游移着视线,接着发现坐在房间角落的一名少年。
不知从何时开始的,有个男孩子住在书房里。
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男孩子。栗子色的头发盖住整张脸,我无法分辨。
他会整理书架,把好几本书摊在地上,嗫嚅着什么。总觉得在哪听过他的声音。
至今一起玩过的朋友,我没一一记住他们的声音,而且每个人的声音也差异不大。不过他那头如幼猫的柔软发丝,光是看着就能使心情平静。
偶尔我会专为了聆听他的自言自语而来到这个房间。我会坐在离他一段距离的椅子上,撑着脸颊凝望他。
我想他应该有注意到我现身,但他仅热衷于自己手边的事,从未顾盼我。
回想起来,他身边放的全是图监或绘本。难不成他不识字?改天来教他认字好了。
想到这儿,又马上摇头否定。我想他并未期望这种事。
怪了。为什么我会知道?
——想不起来。
我将手放在额头上思索。然而记忆空白如旧,没能浮现任何线索。
思考了一会儿后,我放弃继续努力,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我来到有棵大树的庭园房。
已不见红色植物的踪影。
黑猫以不想再让我感到害怕为由,将她们赶到别的阴暗房里。
虽然其实不是她们的错。
感觉有那么一点无辜,但是没有了那株奇形怪状的植物,颇为讽刺地,庭园的景观确实改善不少。
原本红色植物之触手盘据的那面墙,已换为整片的玫瑰丛。
我自玫瑰丛前方走过,进入石造通路。
好凉。
石板的冰冷触感自脚底传来。
——那是什么时候呢?我好像曾怯懦地走在这里。也没什么嘛。不过是一条微暗的小路。
我低头走着,想起自己总是**着脚。
如此想来,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因为我没什么穿着鞋子的经历?还是因为没有穿鞋的必要?说实话,应该是我对鞋子,尤其是红鞋,有过不好回忆的关系。但当时的我并不记得。
走着走着,左侧的墙面出现铁栅栏。
我随意巡视着铁栅栏深处,想着这个家的房客。
屋里的房客是由这个家吃剩的人类灵魂残骸所形成。
也就是恶魔吃剩的。宛如面包屑或是苹果核的这些东西,化成形体,留在家里。
所以说,只要是恶魔吃剩的,就算不是死在这个家的人,也会化为房客留在屋里吗?
我思索至此,在某间牢房前停下脚步。
沉重的视线投向铁栅栏的另一边。
微暗的牢房深处,有个男人,单手连着锁链。
看不清楚他的脸。
因为我根本记不清楚父亲长得什么样子。
父亲将背靠在最里面的墙上,低头坐着。皮肤几无血色,骨头的线条浮出表皮,看来极为憔悴。
他不发一语。应该是因为我一个字都不想听。他一直屏住呼吸,像尊雕像似地瘫坐在地。
双手抓住铁栅栏。没有摇晃铁杆或是呼唤他的意愿。只是为了压抑自己的情感,莫名地觉得必须这么作。
待在这里,令我呼吸困难。全身发热,内心愈感悲切。握着铁栅栏的手更加使劲。
突然察觉脚边掉了一个东西。
——是父亲的吸烟器具。
我拾起它,眺望着。
父亲为了作梦而使用的道具。就因为他有这个,才始终不看我。或许有一部分的我想要如此相信。
我轻轻将吸烟器具包在双手掌心里。很轻地。没有想要捏碎它。然而吸烟器具却自行散成碎片,化为沙粒消逝。
有一会儿,我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心。之后仅向牢房深处投予一个眼神,转身走回来路。
然后,止住正要迈出的步伐。
父亲所待之牢房隔壁,还有另一间牢房。
与父亲不同,飘着甜香之女人的房间——
牢房里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铁栅栏封得紧紧的,未有开启的徵候。我也没打算开。
愈是感受那股甜美的香气,胸中的苦楚愈是扩大。
察觉自己光是站在牢房前,心池便将被搅乱,我加快脚步离去。
回到庭园里,黑猫已准备好红茶,坐在大树下的长椅上等着我。
原来已经到了该服药的时间。
我默默坐在黑猫旁边。将茶杯连同底盘一起置于膝上,啜饮红茶。
身体靠上长椅的椅背,仰望高耸的天花板。
火把的红光摇曳于墙面。长长浏海落进眼里,我皱起眉。
其实,我已活了超越我应有寿命的时间。
我的身体现在是什么状态呢?虽然遵照乌鸦恶魔的吩咐,持续饮用抑制病情的药物。延缓病情进展的效果如何呢?原本脚上与脸上溃烂又恶心的皮肤,恐怕已扩散到全身。虽然只要解除这个家的魔法,或是我走到外面,就能看到自己真实的样貌。
想到这儿,不禁全身颤栗。
——我才不要。我一点都不想看。也没必要见证。
我只愿在恢复健康状态的时候踏出这个家。等恶魔实现我的愿望,我再出去就好。
拿着恶魔提供的药,指尖不住颤抖。
“有客人来了。”
听闻黑猫的声音而回过头,他已不在我身边。
这是人类来访的暗号。每当我与人类接触时,黑猫总会隐藏自己的踪迹。
我闭上眼,观看魔力的光景。
无需特别集中精神。与眨眼一般,仅仅一瞬间的黑暗过后,便能找到踏入这个家的人类身影。
——真是的,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人跑来?
对于一点都不受教,一直来访这栋房子的人们,真是无可救药。
据信我是人类理应击倒的敌人。我似乎是某人的仇人。大家全是为了杀我而进到森林。为了杀我这位魔女,众人手持自己惯用的武器,踏进森林。
根本不需要引诱他们。大家陆陆续续地自动踏进我家。恶魔不是老张着嘴吗?张得大大的,宛如一扇门。人们就大排长龙地走进这道门。各自抱着决心,怀着坚定信念,但是呀,只要一进来,就只有被啃食这唯一结局。笑死人了。
为什么会想要杀我呢?
为什么会认为应该杀我呢?
我试过直接询问。对着袭击我的那些人的大脑。
结果呀。嗯,他们说我是恶人。杀害无辜之人,所以是恶人。残害无数生命,所以是恶人。所以非得除掉不可。
哼。我回顾着自己至今的行为。接着思索自己今后可能的行为。也是呢。在你们看来,或许真的是恶人没错。
但是对我来说,你们才是恶人。因为你们想要干扰我实现愿望。因为你们不肯让我实现愿望。
杀害无辜的人就是恶人?你们不也想要杀我吗?那么你们也是恶人。
什么?违反神的教义?
——真够啰嗦的。
我让玫瑰的藤蔓缠紧对手的颈部,同时说道。
我可是很清楚的。所谓的恶人,指的就是执行自己讨厌之事物的人嘛。不过如此而已。
认为怎样的人该杀,还不都是自己主观判定的?
既然如此,又何必硬要找理由呢?就这么想将所有的事物分出善恶吗?
会作这种事的还不仅止于人类呢。
你看,人类以外的生物,不也是想杀就杀吗?而且也不限于肚子饿的时候。猫也会为了玩乐而杀害昆虫。它们可不像你们这样爱找理由。单纯随心所至。
我跟它们是一样的。因为想杀而杀。你们跟它们又有什么不同?你要杀我,不也是因为你想这么作吗?
想信就信吧,你们所谓的神。
只不过祂可是不会拯救你们的。如果你们所说的天谴真的存在,我早就被雷打死了。
我是这样想的:神是为了让我们受苦才准我们诞生在这世上。祂等着我们向祂求助,仰赖着祂过活。以免我们忘了向祂祈祷。
所以呀,我,跟你,才会这么痛苦呀。
呐,你有在听吗?我蹲下身持续诉说着,只不过那个人已不再动弹。
“你今天特别多话呢。”
黑猫从玫瑰丛中间冒出头。
“有吗?”
我歪头。
“但是却不太跟我说话呢。”
“有什么话能说的?”
“什么都行呀。”
“什么都行的话,就是什么都不说也无所谓嘛。”
我迅速结束话题,离开原地。
“哎哟,等等我啦。”
黑猫跃出玫瑰丛,追赶在后。
我再度来到石板通路上。
漫步于石板上,于父亲的牢房前停住步伐。
前次粉碎地不留痕迹的吸烟器具已恢复原状,如今正被父亲握在手里。
微弱的甜香味飘到牢房外侧。他背靠在最里面的墙,安静地抽着烟。目睹此景,我不禁悲从中来。
总觉得能听见隔壁牢房传来女人的笑声。
但我未再前往那间牢房。
抿着唇,快步跨在石板路上。
我有必要看重我的回忆吗?
我曾有过充满慈爱的回忆吗?
——想不起来。
对双亲的思念。留在书房的少年。每当我试图详细忆起过往的心境时,就会头痛。阅读日记能帮助我回想,但是一翻到下一页,就忘了前一页的内容。
“想不起来,不就代表那不重要吗?”
不知觉间,黑猫贴到我脚边,如是说。
“不必想那么多。你是魔女。专心想着吞食人类、实现你的梦想就行了。”
是了。
此言有理。
我点头附议恶魔的低语,接着抬高脸。
我是艾莲。住在森林里的魔女。我要治好我的病、拥有值得人爱的身体。
但是这么说着,坦白地微笑起来的我,到底是谁呢?
书房的角落里。
名为『Ellen』的书籍,在淡淡的光晕里,开始刻划文字。
魔女问。
“呐,还要多少?”
“只差一点了。”
恶魔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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