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
像在泼冷水似地,黑猫低鸣。
我讨厌这个女人
明明深深被爱却完全不明白
我憎恨这个女人
明明深深被爱却不肯接纳
我……
那一天回程时。
原本以为自己有提前离开艾莲的家,但是当我离开森林时,早已日落西山。
呜噜~呜噜~的鸟鸣声自远处传来。
平时引人恐慌的夜路,那天变得完全不可怕。感觉思绪变得缓和。拥抱她的记忆在胸口染出一片怜爱。这是为什么呢?总觉得胸口被挖了一个洞。
到家时,看见父亲背靠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矗立。
开始每天拜访艾莲家,一直到最近,几乎日日晚归。看来父亲的耐性似乎快用尽了。
我望着父亲的脸,忆起她说的话。
——村里的大人们联合起来隐瞒。
苦涩的心情涌上,我无法正视父亲的脸。
「喂,维欧拉!」
我没理会父亲,迳自走入家里。
餐桌边沉默无言。
父亲所准备的饭菜全都冷了。
只有餐具互相敲击以及撕开面包的声音响彻屋内。
领头打破沉默的是父亲。
「你最近回家时间都很晚喔。」
「…………」
「跑去哪里玩了?」
「…………」
不想泄漏艾莲的事。我撑开沉重的唇瓣,祭出交好的女生朋友的名字。
「XXXX(女生朋友的名字)那里。」
「XXXX说她不知情喔。」
我立刻抬起头。
「你跑去问她?」
我想我的脸上肯定有出现轻蔑的神色。父亲一时退缩,接着又重新振作,揪着嘴说:不然我能怎么办?
我知道我的脸越来越红。
不止因为谎言被当面损穿。也想像着父亲跑到朋友家里、询问我行踪的画面而感到羞耻。
爸爸也太担心过度了吧?这股羞耻的情绪,逐渐转化为烦躁。
父亲又问了一次。
「你去哪儿了?」
「去玩呀。」
「所以说,去谁家玩?」
我霎时无言以对。还在犹豫着到底该不该老实说,却已下意识吐露而出。
「一个叫艾莲的女孩子家。」
我说出口了。
语毕立刻观察父亲表情的变化。
父亲皱着眉,似乎正在思考。
「艾莲……?村里有这人吗?」
我感到脱力。
果然不认识吗?
但我马上提醒自己。
说不定他只是假装不认识。
如果村里的大人们联合起来隐瞒一个生病的孩子,也可能老早忘掉她的名字。
由于我死命盯着,父亲露出怪异表情。
「又怎么了?」
父亲的声调令我感觉到抵抗的情绪,令我心生厌恶。
明明是我先用怀疑的眼神望着父亲,他只是怀着同样心境而回敬我而已。
「爸爸,你是不是在隐瞒什么?」
「我是能隐瞒什么。」
「村里的人是不是联合起来隐瞒?」
父亲放下汤匙,没有说话。是心里有底,还是摸不着头绪、正在思考呢?
仅仅数秒钟的沉默,我却感觉像是永远那么漫长。
「维欧拉,你在说什么?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父亲叹息着说道。
看起来微带困扰之情。
我也很困惑。因为无法相信父亲说的话。这个心态令我心跳加速,我并不喜欢。好想哭。但是哭了就无法好好谈话。
我想起艾莲的话,忍了下来。
我凝视着父亲说。
「那为什么不准我接近森林深处?」
「当然是因为……」
父亲像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样子,搔着长着凌乱胡子的下巴。
「……因为很危险呀。路不好走,又有野兽出没,理所当然的吧?」
说话的腔调总让我觉得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看我沉默不语,父亲突然一脸严峻。
「你该不会就是跑去森林深处了吧?那孩子的家总不会刚好就在森林深处吧?」
我绷住肩膀。因为发现自己受到责备。突然被列罪,不知所措。
「喂。维欧拉!……真是那样吗?」
说实话,确实是。但是为何要生气?因为你真的跟村民们联合起来欺瞒?不准我接近森林深处,不是担心我的安危,而是怕孩子发现自己说谎排挤一位生病的小女孩?
我望着父亲,摇摇头。
「我没去森林深处。艾莲家在……」
低下眼。
「森林附近。」
说了谎。
「这样啊……」
父亲欲言又止的样子。不过并未进一步追问。可能是在体贴我。但是连他此等行为都让我觉得很烦。坦白说清楚不就好了?然而,能够闪过争吵也是好事。发现内心的一部份因此而感到安心,觉得自己很矛盾。
喀、喀,时针刻划时间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响亮。
至今为止,就算彼此没特别对话,我与父亲之间也有一股和煦的气氛。然而今天却有些生疏。
没有心情继续吃饭,我从椅子上站起,转过身、打算回自己房间。
「……喂,维欧拉!」
父亲唤住我,我犹豫了一秒。最后仍然头也不回地走进房里。关上门、拉上锁。
听到门的另一侧,独留于餐桌的父亲,发出一声叹息。
我步伐不稳地将身体摔到床上。
回想自己刚刚所说的话。
——艾莲的家在森林附近。
我说了谎。
欺骗父亲的罪恶感戳刺着胸口。
其实是在森林里。不对,明明就是在森林深处。
然而我却说不出口。
我怕得知真相。
我不想看到,若我诚实告知她的家在森林深处时,父亲脸上的表情。说不定会要求我不再提艾莲的事。说不定会阻止我继续去她家。
艾莲说她马上就要死了。还说她喜欢我。她只剩我一个人了。若我没去跟她见面,或是被迫无法跟她见面,那可不行。
父亲责备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恐怖。父亲平时一向很温柔的。而我也一直深深信赖着父亲。我一点都不了解父亲。
紧揪住枕头,将整张脸埋进去。
抱歉呀,艾莲。我勇气不足,问不出口。没能确认艾莲所说的事。即使对象是我父亲,仍然没能问出口。更没有勇气指称村里人的罪状。但是呀,正因如此——正因如此,我会陪你到最后一刻。我会待在你身边,一直当你的朋友。绝对不会让你寂寞的。
一下定决心,就感觉说谎的罪恶感减轻不少。
我放开紧握的拳头,就此进入梦乡。
6
隔天早上。
醒来时,父亲已出门工作。
照理说已经很习惯独处的早晨,或许因为昨晚跟父亲闹不愉快,今日的心情特别阴霾。
透过窗户可见的天空是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与我现下的心境彻底成反比。想着要藉由阳光鼓舞精神,我靠到窗边。
思考着昨天的事。
今晚等父亲回来之后,再好好谈谈吧。
——关于艾莲的事。
可以瞒着村里其他的大人,但至少要向父亲说实话。他要一起去见艾莲也行。父亲个性随和,说不定隐瞒病童一事,也只是屈于情势而不得不答应的。说不定是因为无力反对其他村民,无计可施之下只好接受。
嗯,肯定是这样。
宛如受到太阳光照射而开展的叶片,我的心情逐渐恢复。
我准备出门前往艾莲家,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信。
拿起信纸。
是父亲写给我的信。
应该是昨天夜里或今天一早写的。
下意识地要将信纸摊开——还是放弃了。我连忙将信摺回去,抱在胸口。因为里面说不定写着我不想知道的内容。
咚咚、咚咚,心脏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以为只要晒晒太阳就能轻松增加勇气,这么想的我真是丢脸。我将信塞进裙子口袋,打算晚点再读。接着离家。
森林里。
我提着篮子,一边摘花一边前进。
为了让艾莲绽放笑颜。为了让劣化的眼睛也能看得清楚,特地选择色彩鲜艳的花。香味怡人的花儿也不错。因为她家里就只有玫瑰,即便是野外随处可见的花,肯定也能讨她欢喜。
不消多久时间,篮子已放满色彩缤纷的各式花朵。
当我要踏出花田,打算前往艾莲家时。
「好痛。」
一阵刺痛袭来,我不禁压住单边眼睛。好像有虫还是什么异物跑进眼里。
运气真差。
我揉着眼,迈步前行。
走过蓝花与红花构成的花田后。
我停下脚步。
黑猫坐在周遭林木茂密的小路正中央,凝望着我。
彷佛在说着不让我通过。正当我想着难得看到黑猫在外面游荡的当头——
「嘿。」
黑猫以少年般的声调说道。
一阵风吹过我与黑猫之间。
我下意识地环视周围,确定没有别人在。接着再次看向黑猫。
嘿?这只黑猫,刚刚是不是说了声嘿?
我惊讶地开不了口,黑猫可爱地歪过头,嘴巴再次动作。
「谢谢你跟艾莲交好。」
这个声音肯定来自黑猫。
「不过,比起来还是我跟她感情比较好就是了。」
说完自傲似地撑起小小的胸膛。
我将花篮移到身子前方,以戒备动作,惶恐地小声问道。
「小猫咪……会说话?」
「会呀。」
黑猫以稀松平常的态度回答。细长尾巴大幅摇晃。
「因为她会用魔法。」
「魔法?」
「没错,魔法。」
听闻这彷佛奇幻故事般里出现的话语,诧异不已。然而奇妙的是,并未觉得不合理。
是艾莲用魔法让这只黑猫会说人话吗?
这么说来,把我引到艾莲家的也是黑猫。
或许艾莲希冀着朋友。而黑猫为了替她实现愿望,才把我带到那个家。
极其自然地描绘出艾莲与黑猫对话的光景。不觉得恐怖,反倒像是幻想世界里的画面。
不禁放松脸颊、会心一笑。
或许是我的反应超乎预期,黑猫大角度地斜过头。
「你不惊讶吗?」
我点点头。
「……本来就觉得她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
「这样啊。」
黑猫一脸无趣似地用鼻子喷气,接着语调快活地说。
「你为什么愿意跟艾莲交好?」
「哪有为什么……」
意料之外的唐突提问令我一时语塞,在我构思好答案前,黑猫抢先接着问。
「因为可怜她?」
「咦?」
咻。一阵风从我与黑猫之间刮过。
「生病的艾莲孱弱又肮脏,自己站在比较高等的立场,所以能放心与她往来吗?同情她,再看回自己健康的身体,藉此感到安心对吧?享受自己是她唯一友人的优越感?」
不舒服的风拂过,裙摆唰啦唰啦地甩荡着。
我立刻张开双唇。然而却无法马上回应。脑子里越来越热。想到这可能是黑猫的话逐渐侵蚀我大脑内部的徵兆,我深感焦急。
我以像在对抗什么似的心境说。
「——才不是那样。刚开始确实觉得她很可怜。后来慢慢地,有真的把艾莲当朋友。」
「是喔。」
黑猫的视线比我低上许多,却像在鄙视我似地,抬高下巴。
「有人教你必须照顾弱者吗?」
「这么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哼。算了,没差。」
黑猫书尽于此,转为沉默。
这只黑猫是什么意思。
我睁大双眼看着黑猫。
眼前的黑猫不是温柔体贴的朋友。方才想像的那幅艾莲与黑猫和睦相处的画面,霎时如幻梦股消失。
感觉森林里的气氛一下变得险峻。
很想无视黑猫、越过他继续前进,然而不知为何我的脚却不肯动。
「她今天会死掉唷。」
「咦?」
「百分之百。就是今天。」
说话同时,观察着我的反应,一边的耳朵抽动了一下。
「咦。奇怪了。你刚刚是不是松了一口气?」
我内心一惊。
「才没有哩。」
「哼。」
黑猫直直地盯着我。那双金色的瞳孔彷佛能透视我的内心。我不禁将视线别开。听到她快死了,我真的感觉松了一口气吗?
不可能的。
「我刚刚说过,艾莲会用魔法嘛。」
我回望黑猫表示肯定。
「她能操纵治病的魔法。也就是跟你交换身体用的魔法。」
脉搏变得紊乱。
交换身体?
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利用魔法,让她的身体跟你的身体互换。这么一来,她就能恢复健康。」
听闻黑猫的论述,使我心跳越来越快。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我摇摇头。她不可能这么作。就算有那种魔法,艾莲也不会用它。因为,要是用了……
——我不就会死掉吗?
「你少胡说。」
反驳的声音走调。
昨天我确实想过愿意代替她。但并非以容许自己死去为前提。
额上浮出汗珠。
黑猫无视我的反抗,继续说道。
「她现在应该正在挖出眼珠、切断双脚吧。想知道为什么吗?为了在交换身体之后,让你先感受到绝望的心情,接着再死去。」
黑猫说的话令我反胃,我使劲皱眉。
那么可爱的艾莲?为什么她要这样?
「她才不会那样哩。」
「那样是怎样?」
黑猫歪头。
灵巧溜转的圆眼凝视着我。
「是说不会用魔法跟你交换身体吗?还是不会把手指伸进眼窝、把眼珠拉出来?还是不会一边用鼻子哼着歌、一边切掉腐烂的双脚?还是不会想要让你绝望?」
强烈的呕吐感袭来,我用力揪住胸口处的衣物。别说了,别再说了。好恶心。我到底该怎么反驳他才好。
黑猫望着我此等反应,似乎觉得挺乐在其中。他闭上眼,优雅地谈论。
「你将见到。双眼包着绷带、躺在自己房里的艾莲。她会跟你说她眼睛的病情恶化了。漂亮的被单盖到胸前,你不会发现她没有脚。然后整个房里充满了奇怪的气味。类似铁锈的味道。你很明白,那是血的味道。但是,就算是这样,你仍然不会皱着脸逃走。因为你是艾莲的朋友。你不会丢下正在痛苦的她,顾着自己逃跑。而是反过来。想到她正在痛苦,反而希望能陪伴在她身边。你今天会来找她玩,也是同样的原因。」
我下意识地用手捣住嘴巴。因为胃液似乎随时都要冲上喉头。
黑猫所说的内容,无情地翻搅着我的内脏。擅自钻进大脑里,令我想像着那个画面。
为什么讲得如此肯定?
为什么讲得好像他已经见识过那光景呢?
我双脚发软,用手撑着附近的树干。
「你目睹艾莲命在旦夕的样子,会怎么想呢?很可怜?还是很恶心?」
试图违逆一波又一波打上心房的忧虑,我发出近似哀号的喊叫。
「我不会怎么想!艾莲就是艾莲呀!」
「你干嘛大叫?被说中很紧张吗?」
呵呵呵。不知从哪儿传来的笑声。是谁?到底是谁?这不是黑猫的声音。
我睁大眼看着黑猫。
眼泪停不下来。真是怪了。即便有昆虫跑进眼里,也不该这么痛。
黑猫语气悠哉地继续说。
「艾莲会说。在我刚刚说的那种状态下。只要一天就好,希望能借用你的身体。」
霎时,有一只眼睛激烈疼痛,像是被钉入钉子一般。
「那是会用魔法的她,死前的最后请托。她会说,只需要一天。」
「只需要一天」的部分,咬字特别清晰。
黑猫的话让我越听越焦躁。明明不想听,却不能捣起耳朵。明明不想看,却不能别开视线。
黑猫又继续。
语调中可能隐含了有如空气里一粒沙尘之份量的哀凄之情。
「我说呀。你喜欢艾莲吗?真心喜欢她吗?不是纯粹同情她?」
「你真的不觉得她的病很恐怖?」
「你信赖她?你认定她不会说谎、认定自己不会被年纪比自己小的孩子给骗了?」
「你父亲告诫过你不准接近森林深处。他真的不知道艾莲的事。你该相信的是你父亲才对吧?」
「她一直很诚实地活着。你却没有坦率面对自己。就只是这样而已。」
「但是呀,已经无法回头了。因为你已经跟她换了身体罗。」
「所以,」
「你现在才有办法跟我对话呀。」
说完,黑猫露出微笑。
猫明明没有办法笑。但是他吊高嘴角,露出尖锐的牙齿与粉桃色的牙龈。
下一秒。
视野严重扭曲,彷佛从脚尖一路往上结冻似地,双脚的感觉消失了。
一阵强风吹过,林木发出骚动声。那些声音化为邪恶的笑声,落到我身上。嘲笑的浪潮。而我就待在漩涡的正中央。眼睛好痛。痛到眼泪停不下来。连呼吸都很困难。
在逐渐薄弱的意识里,我见到了。
躺卧在床上的艾莲。
双眼缠着绷带的她。
我一如往常地坐在椅子上,温柔地握住她的小手。
她泛紫的唇瓣轻微张合。
使人心揪的悲切声音,慢了几秒才传进耳底。
『我想跟你借身体,一天就好。』
对了。那个时候,我——
手里的花篮摔落在地,花朵们弹起散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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