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正跪坐在地上神思不属，听到蓬蓬的动静连忙抬头望过来。
蓬蓬这才看到何婉眼角犹带泪痕，似乎心有郁结。黑猫三两步几个纵越，就跳到了何婉肩头。它此时收拢四爪，维持一个优雅的蹲坐姿势，尾巴圈放在爪子上面，也和何婉一起朝她看。
主宠神念一碰，蓬蓬知道猫的请求——煤球虽貌似黑猫，实则是一种吸食情绪为生的异兽。它突然脱离帽子，应该是感应到一墙之隔外有人的情绪激烈，勾起了它的馋虫，这才引她过来。
于是蓬蓬拍拍手，悄然将屋内温度气息调整得暖意融融，适于倾诉。
做完这些，蓬蓬抬脚走到何婉跟前，蹲下身，盘腿坐到她边上，又伸出双手扒拉着她的手臂。
何婉拭去眼泪，不知不觉间，倾诉的欲|望抖升。便也不再扭捏，从地上抽取一本册子递给蓬蓬看。
她娓娓道来：“家母好山水之乐。宋先生受家母遗命教我读书习字，我便恳求她送些母亲旧日读过的书来，聊以慰藉。看了一些，越来越觉得院墙之外天地广阔，遗憾我到如今还未有机会多听多看。”
“书上说太阳初升的时候，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看最为震撼。可惜困在家中|出不去，院墙高耸，我使劲踮起脚，也只能看到太阳光透过朝霞。”
何婉又拿起一本书，示意给蓬蓬看。“我还没有见过书上所说无边无际的大海，听说海中有巨大的鱼，天生便会拨弄浪潮。它身长千里，速度却极快，因而从未有人见过全貌。”
蓬蓬安静地听着，听何婉讲想要看千里之外的风景，听她说着说着，语气又低落下去。
何婉轻声说：“父亲不允许我看这些闲书。明明是母亲的遗物，他却毫不在意，直接打作丧志之物。”
她将书捧在心口，侧头歪在蓬蓬肩头，叹了口气。她带着愁绪继续诉说：“今晚他将我训斥一通，明天估计就要将这些全部收走。我想整理好他们，送到哥哥那里暂时保管，又担心父亲本来就不喜哥哥，怕他牵连其中不好。”
蓬蓬打了个响指，瞬间就将一地的书整理好摆成一摞。又一眨眼间，一摞书又变作一模一样的两摞。
何婉面露惊奇，虽早已暗暗猜测蓬蓬身有神异，但还是第一次直观见到蓬蓬施展法术。
蓬蓬安慰道：“帮你复制了一份用来交差，原品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吧。”
何婉十分激动，连忙道谢，甚至跳了起来，把肩上的猫震得一晃。她赞道：“蓬蓬！你也太厉害了吧！”
小魔女神情得意，受了这一顿夸。她一把捞过还在忘我地吸食大餐的煤球，抱着猫狠狠揉|搓它身上毛皮。
等到何婉风风火火地收拾好那堆书，蓬蓬问她想不想真的去看她说的风景。不只是所谓原野上初升的太阳，还有大海，还有各种各样斑斓多彩的海洋鱼类。
蓬蓬随口说着便勾起了何婉心中的渴|望。然而何婉面露犹疑，毕竟自己虽然见识了蓬蓬的奇妙术法，确信蓬蓬有法子带她跋涉千里。但古语教诲过，所有力量都是公平的，往往越是人力难以完成之事，越要索取可怕的代价。
“这有什么难的。”蓬蓬勾了勾手指，她的魔女帽旋即飞来停在她手中。她在其中翻找半晌，终于翻出藏在最深处的一本魔法书。
这是妈咪小时候哄她睡觉用的故事书，其实是魔女工坊制作的批量制品。只是因为很有纪念意义，她才视作压箱底的宝物，在魔女帽里腾了个地方珍藏。
“我家乡有一种术法叫做传送阵。只要得知某地的方位，画好阵法，就能准确抵达你想去的地方，不受距离的限制。
“今天有点晚了，也不知道那些地方具体的位置，不好操作。那些书里应该有具体的方位吧，等过几天我们一起找一找，好好准备再弄。到时候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只管选地方就是了。
“现在先看看人造的吧~”说罢，蓬蓬就一手翻开了那本童话书。
蓬蓬示意何婉伸出左手，将手掌盖到书页上，她则张开右手手掌，覆盖到何婉的手背上。
霎时间童话书发出耀眼的光芒，将两人吸入。未及眨眼，何婉便察觉到自己已经身处另一方天地。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何婉下意识找寻蓬蓬的身影。好在蓬蓬依然同来时一样，站在她旁边。看到她，何婉就安下心来。
蓬蓬单手抱着帽子，另一手伸入帽中看不见了。黑猫则盘踞在蓬蓬头顶，只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睁开的时候才显出存在感，特别醒目。
看样子蓬蓬又在神奇的魔女帽里找什么。于是何婉决定暂时不出声，先往四周随便看了看。
入目是一个空旷的舞台。灯光亮如白昼，幕布鲜红艳丽，木地板光洁明亮，处处显出雍容气度。此处较之她曾见过的戏台可谓云泥之别，一看便是贵人才能踏足之处。只是舞台上并没有演员登台，显得过于安静。
何婉又转身看去，身后是大片观众席位，令她惊奇的是座位之多，占地之广，几乎将半个舞台包围。一前一后的高度差异明显，想必是为了方便数量庞大的观众都能看清舞台上的表演。
何婉不禁想：“倘若有人能站上这样的舞台，有幸为如此多的观众献艺，那该是多么荣耀而快乐的事情啊！”
她正想着，突然被蓬蓬在后背拍了下，示意她回神。蓬蓬手中似乎按下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
响声过后，她们眼前的景象瞬间大变。
见何婉好奇，蓬蓬慷慨地拿起那个控制器，举高晃了晃，展示给何婉看。
“这是遥控器，不过只有魔力才能控制。以后有机会，我试试看能不能改造一个普通人也能用的版本。”
“我们先去看原野上的日出吧。”蓬蓬征求何婉的意见。后者自无不可，心中带着期待，也有几分忐忑。
一本巨大无比的书凭空显现，它的书页不断簌簌翻动，最终暂停在某一页。那一页纸飞出来，消散成光，覆盖住两人。
天色还未大亮，但已有光以地平线为界倾泻出来。大地远处是一条橙黄的光带，再往上逐渐变亮，又巧妙地衔接湛蓝无垠的天空。
上下两方仿佛在挤压争夺，正焦灼时，却有一个极其耀眼的光点强势捅开两边，自顾自在地平线上绽开。这就是天地间唯一的太阳。
随着太阳逐渐扩大升起，整个世界才睁开眼睛。
整个视野之内，俱是原野。青葱绿草覆盖其上，仿佛刚被露水洗过一般干净，犹带着将将睡醒睁眼的空茫干净，也颇具一日之晨的生机与活力。
何婉端坐在草皮上，呼吸着新鲜空气，一下不眨眼地盯着那个球体逐渐上升，上升，再上升。一时间万语千言萦绕心头，却无法诉诸于口。蓬蓬默默坐到她身边，也看了一遍日出的景色。
直到亲眼见证太阳东升，她才品味到这一幕的震撼。
太阳从不迟疑，从不犹豫，从来就不害怕黑暗，坚定地来去。亘古以来，太阳就这样日复一日，默默照耀大地，不求一分回报和赞颂。
蓬蓬听着何婉一言一语跳跃地说着一时的感慨，并不做评价。她只是拉起何婉，两个女孩风一样在原野上奔跑。黑猫已经不知踪影，可能是被蓬蓬收进了帽子。
跑了一会儿，蓬蓬还吹口哨唤来了……唤来了一把扫帚？！
蓬蓬一步就坐上了扫帚，何婉小心翼翼地坐上去，才发现坐在扫帚上其实十分舒适。原来看似单薄的扫帚柄上，有类似坐垫的东西，果然不能以常理推断神仙之物。
蓬蓬轻笑出声，何婉也笑了。
何婉主动问蓬蓬：“是要回去了吗？”
蓬蓬摇了摇头，道：“不是的，是从这一幕中|出去，才能控制安排别的景色。只不过我心里觉得，你应该会喜欢飞起来的感觉。”
何婉用力点点头，又因为风力强劲勉力压着乱飘的裙摆。只是突然发现蓬蓬背对着她，恐怕看不到她点头，于是第一次不再维持淑女的温声细语，转而大声地叫喊：“我非常喜欢！谢谢你！你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小神仙！”
出来到了中转点，蓬蓬正准备问何婉下一个想去什么地方。出乎意料的是，何婉却拒绝了。她看着蓬蓬，主动说：“我们回去吧。”
“不看了？”
“不看了。
“蓬蓬不是说以后能看到真实的千里之外吗？今天你已经很辛苦啦，看到这些我真的很开心。已经足够了。”
等到两人脱身出来，又回到厢房中。沉闷的色调，低矮的高度，压抑紧闭的门窗，一切的一切顿时让何婉又产生了喘不过气的错觉。心情骤起骤落，她难免产生了巨大的落差。
何婉脸上虽然已经没在笑着，先前染上的兴奋红晕却还没褪|去，像红苹果一样芬芳，看得出来她还意犹未尽。
只是她非常擅长克制自己。今天已经麻烦了蓬蓬很久，她很感激。看到了自然的伟力，她也很快乐。久困坚笼之中，一朝得隙脱困而出，见得笼外天地，这甜蜜的滋味足够她回忆很久。
天地之间奇观异景何其之多，恐怕穷极百年，也无法全部收入记忆中。有幸则喜，幸尽当归，又何必急于一时将所有想看的景色全部看完呢？
她看蓬蓬已经合好了魔法书，正把它塞进帽子，黑猫也在一旁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前爪，帮忙使力往下压。
蓬蓬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为她解释道：“这些魔法道具时间久了就会生出感情，虽然不至于像生物一样拥有神智，不可以直接交流对话，但也会有情绪，能对主人做出反应。”
“这本书是妈咪随手拿给我的，可能是放在帽子最底层吃灰太久了，书有点生气了。这不，难得出来放风，还不舍得回去了。”
何婉哭笑不得，原来魔法书比自己更不愿意中止这一场奇幻旅途。
想着书也有功劳，何婉问蓬蓬可不可以留下它在外面。蓬蓬随口答应，只是担忧连身为何母遗物的杂书也不能豁免，这书看上去就不是此间风格，被何父看到又要发作。
好在何婉房中的妆奁中还有暗格，虽然小，但魔法书也觉得比暗无天日的魔法帽里好。于是乖乖被蓬蓬施咒缩小，藏身其中。
小魔女蓬蓬想法天马星空，术法千奇百怪、层出不穷，何婉已经见怪不怪了。
安然合上妆奁，何婉对蓬蓬说：“《维摩诘所说经》中维摩诘有言，‘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①，大概说得就是这样的奇景吧。蓬蓬，你是不是天上派来，赐福人间的小神仙呀？”
“不，我是身负邪恶力量的小魔女。”蓬蓬叉腰大笑。她飞快探头到何婉眼前，双手扒拉眼皮做了一个鬼脸。
何婉被吓了一下也不生气，大着胆子拿卷起的书敲她。
两人闹了一番，才感到疲倦，终于各自收了神通，安静下来。
姑娘们相顾而笑，笑声驱散走了一切忧郁和烦恼。笑罢，两个人扑上|床，面对面躺着，又谈了几句闲话，方抵足而眠。过了一会儿，猫也爬了上来，大摇大摆地插|进两个女孩的头中间，盘成一块毛茸茸的圆饼。
夜晚就在这温暖柔和的氛围中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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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以须弥之高广内芥子中无所增减，须弥山王本相如故。——《维摩诘所说经》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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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小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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