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路沉默跟随灯行至幻象尽头，原本还明亮的街道渐渐暗淡下来，恢复成真实的黑暗。
尽头是一个漆黑的石洞，洞口大约有三人高，黑梭梭的洞口大张着，露出他狰狞的獠牙。
“这是何地？”凤栖迟问。
江行一怔：“是何地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凤谷主总不能还怕黑吧？”
这小子，每回遇到自己不想回答的问题就挑衅，眉山赶紧出来安抚，生怕等会凤栖迟怒了又掐住他脖子。
“江行估摸着也是头一回来，不知道此为何地也是自然。我们一起进去看看便是，有什么危险还能相互照应。”他笑着道，顺带将江行拉过来一些：“尤其是你，江行，手无缚鸡之力，等会可就挨我们近一些，免得到时照看不到你。”
江行心知眉山是不想在这时候生起祸端，冲他笑了下。
凤栖迟心中微动，本以为他多少会有些反应，不曾想凤栖迟听了这话，关注点不知歪到了哪里去：“江行？”
眉山啊的一声：“阿迟你昨日未曾问过确实不知，这位算命先生姓江，单名一个行。”
凤栖迟看向江行。
这回他的眼中出乎意料没了那种讥讽与审视，倒是多了几分深思。
“先进去吧。”
三人缓步走进那洞里。
刚一踏进洞中，一股森冷阴郁的气息扑面而来，长而潮湿的阶梯向下，人踏在上面，拖得脚步声沉重又黏腻的回荡在洞中。
愈发接近洞口中心，江行的脸色愈发苍白，只是他的脸隐藏的黑暗里，身边两人看不出端倪。
眼睛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更灵敏，鼻翼间全是灰尘陈旧的味道。
凤栖迟提起长明灯，微弱的火光照亮这一小块空地。
罕见的，凤栖迟沉沉地道：“过来一些。”
江行一怔，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凤栖迟是在和他说话，虽然有几分讶异凤栖迟的行为，但权衡一番后他还是决定先听凤栖迟的走过去一些。
江行低低应了一声，朝凤栖迟挪过去半边身子。
进入到洞中，风景豁然开朗，石洞里生活器具一应俱全，中间有个圆形的莲池，池子的水已经干涸了，莲花枯败，颇具岁月的气息。
不过这不是最吸引他们的地方，最吸引他们的是墙上的那些壁画。
眉山讶道：“这都是凤苌泓当年画的？画上的人，似乎是你啊，阿迟。”
凤栖迟没说话，他凝神看着四周墙壁上的画。
这些壁画画的确实是他和凤苌泓，画的还是凤苌泓曾经在谷里生活的日子。譬如有一回，凤苌泓曾半跪在他面前，半边身上都是灰，手里却捧着一个东西，宝贝似的呈到他的面前，微微仰头，似乎在笑。
他手里捧的是一只叫花鸡，用荷叶包着，还冒着微微的香气。
壁画当年不能画出他在笑什么，可是熟悉的画面带他回到了那久远时候，凤栖迟却能记得当初凤苌泓说了什么。
凤苌泓当初说：“师父，这是苌泓刚烧好的鸡，还是热乎的。眉山叔叔说师父你总是不好好吃饭，倘若苌泓能学得一手好厨艺，往后也能照顾师父了。”
少年艳丽的面容与这桃林相得益彰，有一瓣花瓣落在他的头发上。
凤苌泓确实有那么一刻是被眼前的少年蛊惑了的，甚至他手都已经伸了出来，就快触碰到少年的发顶。
凤栖迟的手即将触碰到那朵花了，却在少年期待的眼神中突然惊醒。他猛地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掩饰性的轻声笑道：“还能有时间烧鸡吃，是为师给你布下的课业太少了？昨日让你背的那医书背了没？你的苌卿院外的草药可又都认全了？”
少年委委屈屈地站起来：“师父。”
凤栖迟做了一个手势：“打住啊，叫师父也没用，这些事情不能让师父总提醒你。师父在你这般大时，已经是修仙界小有名气的医修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轻飘飘。
那时候为什么不收？后来的凤栖迟曾问过自己。
听见眉山的问话，同样陷入沉思的还有江行。
当初他走火入魔，饱受着心魔的干扰。每天都是战战兢兢，就怕自己会在哪一天控制不住失去神志。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那就是在四周的墙上，用刻石将自己和凤栖迟曾经美好的日子都刻画下来。
这确实是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在自己对自己的催眠之下，江行甚至一度产生了一种凤栖迟也是爱着他的幻觉。
日复一日下，竟然不知不觉将整个墙壁都画满。
“本以为苌泓待你情深只是市坊间夸大的说法，如此看来竟是真的。这壁画上的景致人物栩栩如生，倘若未曾用心，也是画不出来的。只是那会他不是已经入魔了？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眉山啧啧感叹。
凤栖迟猛地抬了下眼，怔怔地靠近，伸手摸向那些壁画。
江行察觉到身边的人离自己远了些，他还没说话，听见眉山的声音：“这有个机关！”，接着似乎是机关被按动时轰轰的声音，一时之间，方才入口处的阶梯隐匿进黑暗中，巨石滚落堵住出口，随后自中间那个圆形池子外一周滚出八根粗壮的石柱，每根柱子上都刻画满繁杂诡异的花纹，以血为墨刻下了生魂退散四个大字。
柱子底下一个圆形法阵，如同用鲜血绘成，粘稠的红色诡异的闪现，又有血色的雾自池子弥散，迅速占领整个地底。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不给人丝毫反应的时间，一时之间，他们只觉得鼻间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耳边风声簌簌，掺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老人的、妇人的、小孩的，像是在撕心裂肺地哭，又像是在凄厉的笑。
凤栖迟本来为看壁画已经踩在石阶之上，发生这事他下意识看向江行的方向，却只见得一片血雾漫漫，那人的身影被埋在了雾中，连一丝求救声也无。
凤栖迟蹙眉，后退两步。
尖锐的声音刺激得他脑门疼，他冷着脸，抬起手里的长笛。
可正待他准备吹响手中的碧月笛时，嘶吼的声音忽的清晰起来，眼前仿佛回到了八年前洋城被屠的那个夜晚，深沉的夜色上空挂着一轮猩红的月，月色下方是一瘸一拐拖着腿往前走的凤苌泓。
他似乎受伤了，一只手捂着胸口，在尸横遍野中穿行，每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来喘口气，他走着走着，路过一户人家，那户人家的木门早被一脚踹开，有隐约的哭声从屋内传来，是一句句嘶哑泣血的控诉——
夫妻恩爱十三载，家毁人亡在一夕。恨呐，恨苍天无眼，任恶人作奸！
凤苌泓拖着的步子蓦地停了下来，站在那敞开的大门前，他的脑袋缓缓地转向了声音传出来的方向。
凤栖迟顿住，因为在这一刻，他看清了凤苌泓血迹斑斑的脸——那是一种痛苦和悲哀揉混在一起的表情，被血色染红的唇微微颤动着，不知是要笑还是要哭，沾着血迹的长眉蹙起又被主人强制性的松开，眼睫颤动，破败的一幕落在了他眼瞳深处。
这是一种和凤栖迟记忆里任何一种情形下都迥然不同的凤苌泓，在他的印象中，凤苌泓该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而不是如现下看到的这样，眼中落满了灰。
哭声长久不止，凤苌泓在哭声中站了会，又拖着他那沉重的双腿，宿命似地，往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眉山自黑暗中醒来，长明灯不知何时挂在了壁岩上，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洞内一小块空地。
眼前的血雾已经散去，那八根柱子还在，只是柱子下的阵法不见了踪影。
眉山环顾一周，只觉得这洞内安静得有些诡异，凤栖迟在离他不远处的一处地面上，挺直的脊背微微弓起，在小幅度的颤抖。
眉山见状不对，赶忙站起身，三两步冲过去，拍打着凤栖迟：“阿迟？阿迟？”
他伸手将凤栖迟翻转过来，见状一惊，只见凤栖迟的眉拧在了一起，脸色惨白得吓人，表情痛苦，嘴唇不知在念叨着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可等眉山再仔细一看，看清后，不由自主一顿。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凤栖迟眼尾多了些水渍，似乎是哭过的痕迹。
只在片刻，凤栖迟抖得更厉害了，他侧过了身子，几乎蜷在了一起，嘴里念叨的声音也越来越明显。
眉山忍不住凑近听，只听他说了句：“生死阵，是因为生死阵...”说完凤栖迟便猛地睁开了眼睛，惊坐而起，吓得眉山一个激灵，往后一退，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青云山山大王眉山还从没经历过这么丢脸的时候，一时之间他看着凤栖迟，又不敢骂，只好捂着脸站起来。
凤栖迟怔怔地望着自己手里的笛子，待眉山唤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垂眼，掩饰住眼底还未消匿的情绪，此时他孑然一身站在那里，仿佛还未从某种幻境中走出来似的。
眉山问：“你没事吧？没想到这劳什子地方，竟然布了一个能让人产生心魔的阵法，好在我没什么心魔，否则方才就从阵里出不来了。”
凤栖迟摩挲着手里的长笛。
见这人没搭话，眉山也不在意，他凑上去又问：“你方才嘴里一直念叨着生死阵，那是个什么玩意？”
这句话里不知哪个字眼戳中了凤栖迟，他总算有了丝反应，抬眼看向眉山，表情复杂，直看得眉山心里发慌，寻思着这人怕不是在幻境被什么玩意夺舍的时候，凤栖迟才沙哑开口：“你可听闻过八荒生死阵？”
“八荒生死阵？好熟悉的名字。”眉山摸着自己的下巴，在记忆中划拉了一会，还没想出个五六七八所以然来，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他们：“不愧是阿迟，这才短短不过几日，便找到了当年那魔头凤苌泓蜗居的旧址。”
凤栖迟闻声看去，只见漆黑的洞口一时之间哗的涌进一群人，皆举着火把，七嘴八舌地走进来。
为首的是穿着黑色华丽锦袍的男子，男子负手在身后，英俊的眉眼间是和煦的笑意。
他踩着拍子走在凤栖迟几米之外，先是冲眉山和颜悦色地点了下头，又看向了凤栖迟，关切地问：“你们两个进到这等危险之地，没受伤吧？”
眉山下意识点头，笑着回了句：“宛渊宗主有心了，我们无事。”说完忽的反应过来什么，他不动声色借着亮起的火光环顾一周，发现这洞里空荡荡的，哪里还有江行的身影。
我现在才意识到，这似乎叫回忆杀。
都误会咱家的江宝，其实江宝是个重情重义又内心柔软的大美人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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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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