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年纪还小时，凤栖迟身为他的师父，也教过他不少东西，譬如教他吾日三省吾身，每日自己对自己三问——今日泡澡了吗？今日闯祸了吗？今日将课业完成了吗？
那时他躲懒，每日三问，通常只有中间那一问能够信誓旦旦地回答出来——今日闯祸了吗？闯了，刚刚才打翻了凤栖迟今早磨好的药罐子，还将凤栖迟不日前孵化的那只鸡给放了出来，顺带在捉鸡时将厨房给炸了。
凤栖迟不大爱生气，知晓此事后通常是冲他和颜悦色地一笑，随后便用碧月笛拎着他的衣领甩到药园子里，踩在草药上方的木桩子上气沉丹田扎马步。
药园子里的一草一木皆是凤栖迟精心照料出来的，倘若踩坏一株，虽不会被他扒了皮，但应该会被他当成草药给炖了。
凤栖迟手里拎着碧月笛，脚下放了根大棒，柔声道：“马步好好扎，扎完咱们就去泡澡。”
那只害他沦落至此的鸡在凤栖迟脚下啄了啄自己的毛，煞是得意地冲他啾啾两声。
除此之外，凤栖迟还教他知足常乐。
凤栖迟道这世间诸多痛苦都源自于自身的不满足，不满足于现状，不满足于自己现在所拥有的。
“我自幼无父无母，神医谷便是我唯一的归处。”凤苌泓瘫在泉水中，捂着脸，嗓音沙哑开口：“我自认为自己所求不多，只要师父撒一个谎，哪怕这谎言再拙劣不堪，我也就信了。”
他在幼时某个冬日被凤栖迟捡回神医谷，忽遇到一个待他极好的师父，总疑心这是一场黄粱梦，梦醒后他还是那个无家可归的人，于是凡事都小心翼翼，黏着凤栖迟，睡觉时也要拽着凤栖迟的衣袖才能安稳，生怕他在哪天夜里就将自己丢了。
事到如今，他发现，快二十年过去了，即便曾经仗着凤栖迟的疼惜胡作非为过，本质上的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刚进入神医谷的孩童，如履薄冰地捧着这来之不易的关怀，明明已经要碎了，却还是自欺欺人的不愿面对。
凤栖迟人本已经转身，闻言又转了回来，绕了几步走到凤苌泓靠着的地方。
他蹲下来，在若隐若现的雾气中看着凤苌泓。
那人捂着自己的脸，似乎有水渍自他指缝间滴落，又似乎那只是凤苌泓捧起的泉里的水，浇在脸上，以掩饰他通红的眼睛。
凤苌泓伸出手，手搭在凤苌泓的头上，声音是一贯的轻柔，凤苌泓听见他说：“可是你知晓，倘若你不问还好，你若问了，我从不骗你的。那时我救下你，确实是看在你血脉特殊的份上。”
凤苌泓呜咽了一声。
可这还不是结束，他听凤栖迟开口，继续说那诛心一般的话——
“每回取你身上血，看你脸色苍白昏过去时，也确实有那么一点心疼。”
“苌泓，我从前想过主动和你提及那些事情，可你觉得那些事情你或早或晚知道，有什么区别吗？”
“没有区别。”凤苌泓苦涩道：“兴许师父你在告诉我的那一日，我甚至会主动献上我这于师父来说唯一有价值的地方。”
凤栖迟道：“可这不值得。苌泓，我养了你二十年，从不希望你成为我的附属品。”
凤栖迟呜咽道：“师父，我心悦你。”
“我知晓。”凤栖迟叹气：“苌泓，我知晓。”
“神医谷已经容不下你了，明日，你便离开吧。”
凤苌泓的脑海嗡嗡作响，他感受到搭在自己头发上的手松开了，那浅淡的中草药香也渐行渐远，他想抬头，挽留一下，可却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他嘶哑着喊：“师父…别赶我走。”
凤栖迟离开的身形一顿。
……
被逐出神医谷后，他在神医谷外跪了七日，心魔也由此滋生，差点被宛渊带来的人给弄死，好在堕入魔道后江长乐和江未央苏醒，才留下一条命。
随后进程加快，眼前划过了一幕幕血腥的景象。
有在沧柳坡，宛渊陷害他的那一段，有在洋城时，凤栖迟将宛丘护在身后重伤他的那一段。有他在聚灵台时，眼睁睁的看着江长乐替他以身祭阵，被八荒生死阵吞噬的一段。
八荒生死阵乃魔道第一邪阵，阵内封印了数以万计的厉鬼冤魂，尤其是当年被修仙界讨伐的那些魔道之人的怨魂。生死阵布阵方法以往只存在一些诡异偏门的书里，无人敢尝试，只因阵法启动后，布下此阵的人将会承受难以言喻的反噬。
宛渊为了此阵费时两年，而承受反噬的人却是江行。
他引诱江行滋生心魔堕入魔道，且在那晚将祸水东引，将反噬尽数引到了江行身上。
八荒阵起，阴灵出，以云边镇聚灵台为阵眼的其他四处城池，皆成了阴灵的载体，血腥笼罩，原本安乐的地方成了人间炼狱，被阴灵缠身的人拿起了武器，互相残杀。
清醒的人无处可逃，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阵中厉风像刀一般切割着他的血肉，他眼中血泪混杂，痛苦又迷茫。
宛渊还在笑：“我和你说过的，凤苌泓，你阻止不了我的。”
凤苌泓顶着罡风，浑身是伤的站起来。他一个闪形将宛渊踩在了地上，伸手打断他的骨头，一根一根掰断他的手指。宛渊在阵中凄厉地尖叫，叫声惊动了远处树林的飞鸟。
凤苌泓低下头，一边喘息一边笑道：“你对我的了解可能还不够。”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傲气张狂。
凤苌泓道：“我不怕死。”
阵外宛丘在哭：“哥哥，哥哥他怎么了？”
凤栖迟一掌下来，打得凤苌泓飞出去，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坑。
江行看完这一幕幕，讥讽地问：“多少年了，还一回回重复这些破事，有意思吗？”
雾中浮现一个黑影，模糊成一团变化不定的云，一会儿绕着江行转圈，一会儿又散开。
雾里传出沙哑的笑声：“凤苌泓，我以为你吃过一次教训，就不会再回来了。”
江行嘴角扯出了一个笑：“那你对我的了解可能也不够，这次我回来，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
“不够？”黑影哼笑一声，忽的凑近了江行，感受这人皮肤上和他如出一辙的冰冷：“凤苌泓，你知道没有任何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入魔的那一年是我陪你度过的，我帮你认清了你自己的心，帮你认清了人心险恶。可你为什么还要执迷不悟呢？”说着他手一挥，血雾中诡谲地涌现一会，一幕幕闪过去，最后落到洋城的那一晚。
凤苌泓孤身一人在城中行走，在一残破的房屋前停下，屋内传来妇人凄厉的控诉，他强忍着自己的痛苦，悲哀的目光穿透了那漆黑的方向，显出一种无力的茫然。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你看看你费尽心思想救下的那些人，他们哪个见识到了你的好？哪个不是恨你入骨？”
江行未言。
黑影又道：“即使这些你都不在意了？那江长乐呢？他为你搭上了性命，才让你苟延残喘了八年，你怎么忍心让那些害死他的人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苌泓，答应我。”黑影包裹住了江行：“和我一起堕入魔道，那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江行脸色是一贯的苍白，听黑影在他耳边絮絮叨叨，无刻骨的恨也无深切的悲，只有一种无声的平静，褪去了他一身戾气。
“长乐曾和我彻夜长谈。”江行开口。
那时他还不知晓宛渊的阴谋，正受着心魔的困扰，同心魔的极致拉扯使得他每日都疼得死去活来，日日如同被水里捞出来。
那一夜，他难得意识清醒，没有随时要毁天灭地的想法，也没有要抱着凤栖迟和宛渊同归于尽的念头，只是沉默地坐在洞口处，对着天边那一轮月亮。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江长乐自他身边坐下，手中捧着一只烧鸭。
“这是我刚刚让未央去买的，是少爷你最喜欢的徐氏那一家。”江长乐将烧鸭放在他的手里，温热自手上传来，散发着徐徐香气。
江行看了一眼手里的鸭，眉眼一弯，调戏似地勾了勾江长乐的下巴：“还是长乐你最懂少爷我。”
江长乐拍开他的手，哭笑不得：“行啦，少爷，赶快吃吧。”
江行撕开一半，留了一半给江长乐。
江长乐没有拒绝，捧着那半只鸭，和江行相顾无言坐了一会。
江行这段时日消瘦了许多，侧脸轮廓棱角分明，尤其是下巴，更尖，尖得戳人骨头。
江长乐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道：“从前姐姐还在时，曾说她年幼时作恶太多，以至于年长时便诸多不顺，这一桩一件都像是报应。是故少爷你还揣在她肚子里时，她总喜欢摸着自己的肚子，念叨着希望你不要走她的老路。”
江行闻言一僵，手里吃东西的速度便慢了下来。
江长乐拉过他一只冰凉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捂着。
“少爷你出生在一个冬日，那些时日姐姐很欢喜，为你取名为归。”
江归，将归。
“只可惜姐姐身体不济，未能陪少爷你长大。”
我来晚了，实在是这里卡了好久。我知道，本周三章，所以今天还有一章，睡醒了再码，晚安么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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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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