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苏珩那声沙哑的“水”字，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祁墨淮的心尖上，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和慌乱。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抓起床头柜上的水壶，拧开盖子，小心翼翼地将吸管凑到林苏珩干裂的唇边。
“慢点喝。”祁墨淮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林苏珩就着他的手，小口地啜饮着温水。那双褪去了冰封的浅琥珀色眼眸，带着初醒的迷茫和生理性的依赖，安静地看着祁墨淮近在咫尺的脸。没有了完美假笑和公式化的漠然，此刻的他，像一只在暴风雪后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幼兽，只剩下纯粹的、毫无防备的虚弱。
祁墨淮被他看得耳根又开始隐隐发热，心跳也不争气地加快了几分。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手中的水壶，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蹦跶个不停。这感觉……太奇怪了！对着一个曾经让他憋屈到爆炸的冰疙瘩，他现在居然紧张得像毛头小子！
水喝得差不多了。祁墨淮放下水壶，正犹豫着该说什么打破这微妙的沉默，隔离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进。”祁墨淮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门开了，进来的是林知鹤医生，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灰色工程师制服、戴着细框眼镜的年轻男人。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面容斯文清俊，气质温和沉静，像一块温润的玉石。他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仪器，目光先是落在林知鹤身上，带着一种熟稔的、无需言语的默契，随即才转向病床上的林苏珩，眼神专注而专业。
“许工，麻烦你了。”林知鹤对那个年轻男人点点头，然后看向祁墨淮，“这位是能源维护部的许长明工程师。E-07的精神力反噬可能对基地内部的部分能量节点造成了不稳定波动，许工来检测一下残留影响，顺便看看他的状态是否需要特殊能量场安抚。”
许长明？祁墨淮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似乎是基地里颇有名气的能源技术专家。
“林医生客气了，职责所在。”许长明的声音温和悦耳，如同潺潺流水。他走到病床边，对祁墨淮礼貌地颔首示意，目光便落回林苏珩身上。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带着审视或好奇，只是平静地观察着林苏珩略显苍白的脸色和涣散的眼神，然后打开了手中的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复杂的能量流图谱。
“E-07先生，”许长明的语气温和但清晰，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我是许长明。接下来我会进行一些简单的能量读数检测，不会对你造成负担，请尽量放松。”他没有用编号称呼，而是用了“先生”这个带着尊重的称谓。
林苏珩的目光似乎聚焦了一些，落在许长明温和的脸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祁墨淮站在一旁，看着许长明动作轻柔地操作仪器，指尖偶尔隔着空气点在林苏珩的额角或太阳穴附近，仪器屏幕上的图谱随之发生细微的变化。许长明的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需要调试的精密系统，而非一个刚刚经历精神崩溃的“兵器”。这种不带任何偏见、纯粹技术性的温和态度，似乎让林苏珩紧绷的神经也放松了一丝。
就在这时，隔离室的门再次被推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靠在门边的阴影里。
那人穿着基地外勤队的黑色作战服，身形高挑劲瘦，像一柄收在鞘中的利刃。他面容极其俊美，甚至带着几分冰雪雕琢般的冷冽，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冷白，薄唇紧抿，一双狭长的凤眼如同深潭寒星，目光锐利地扫过室内。他的视线在病床上的林苏珩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评估的意味，随即落在了正在专注操作的许长明身上。那冰封般的眼神，在接触到许长明背影的刹那，如同春雪初融般，极其细微地柔和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周烬雪！祁墨淮认出了他。基地外勤队里出了名的“冰刃”，实力强悍，性格孤僻冷傲，据说任务完成率极高但极其独来独往，很少与人配合。他怎么会在这里？而且……他看许长明的眼神……
许长明似乎也感觉到了身后的视线，他没有回头，只是嘴角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仿佛背后长着眼睛：“烬雪？不是让你在外面等我吗？很快就好。”
周烬雪没说话，只是抱着手臂，往门框上又靠紧了些，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像，目光却不再离开许长明。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我就在这里。
祁墨淮看着这一幕，心头微动。这对组合……许长明的温润如玉，周烬雪的冷冽如冰，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和谐。周烬雪那冰山般的外表下，对许长明似乎有着绝对的守护意志。这感觉……和林知鹤与江照月的绝望依恋不同，更像是……一种稳定而强大的、相互支撑的羁绊？而且周烬雪的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和专注。
“好了。”许长明收起仪器，对林苏珩温和地笑了笑，“能量残留影响不大，你的精神海正在自我修复，波动趋于稳定。好好休息，暂时避免高强度精神力运用。”他又转向林知鹤：“林医生，后续的生理指标监测就麻烦您了。如果需要特殊能量场辅助，随时通知我。”
林知鹤点头：“辛苦了，许工。”
许长明这才转身，走向门口。周烬雪立刻直起身，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许长明手中的仪器箱，动作熟稔。两人没有任何言语交流，只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周烬雪便侧身让许长明先行，自己紧随其后，高大的身影将许长明护在身后，隔绝了外界的视线，一同消失在门外。
祁墨淮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想起昨夜江照月痛苦的悲鸣和林知鹤绝望的拥抱。两对恋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一对在黑暗中苦苦挣扎，走向注定的凋零；一对却如静水深流，带着稳定坚韧的光芒。末世之中，并非所有的爱都注定走向绝望。这个认知，让祁墨淮心头那因江照月而生的沉重阴霾，稍稍驱散了一些，也让他对自己和林苏珩的未来，悄然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珍贵的希望。
“咳……”一声轻微的咳嗽将祁墨淮的思绪拉了回来。他转头，发现林苏珩不知何时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眉头又微微蹙起，似乎不太舒服。
“怎么了？还难受？”祁墨淮立刻紧张地凑近，声音又放软了。
林苏珩没有睁眼，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苍白的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蚋：“……吵……”
祁墨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刚才和许长明、林知鹤的对话打扰到他休息了。看着林苏珩难得流露出一点类似“不满”的情绪，祁墨淮非但没觉得恼火，反而有点……新奇？甚至有点想笑？他赶紧压下嘴角，低声道：“好，不吵你了，你安心睡。”
他拉过椅子，再次安静地坐下，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守着。
这一次，林苏珩似乎真的放松了下来。在药物和极度疲惫的作用下，他很快陷入了更深沉的睡眠。呼吸均匀绵长，紧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冷白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安静。
祁墨淮看着他沉睡的侧颜，脑海中闪过那张孤儿院的照片，闪过“想要一个家”的字迹，闪过他梦魇中无助的呓语，也闪过他醒来时茫然而依赖的眼神。心底那股保护欲和心疼，如同藤蔓般悄然滋长，缠绕住他的心脏。
第七区……深层实验室……意识碎片……编号E-07……
这些冰冷的词汇背后，藏着林苏珩被剥夺的过去和痛苦的根源。他不能再等了！
祁墨淮眼神一凛，轻轻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林苏珩，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隔离室。他需要信息，需要线索！而基地里消息最灵通、三教九流汇聚的地方，莫过于——地下交易区“暗巷”。
“暗巷”位于基地最底层，与庞大的排污系统和旧时代遗留的复杂管道网相邻。这里光线昏暗，空气污浊，弥漫着劣质烟草、酒精和汗液混合的刺鼻气味。狭窄的通道两旁挤满了各种简陋的摊位和用破布、铁皮隔开的“店面”，售卖着从过期罐头到自制武器，从拾荒得来的旧时代小玩意到各种真假难辨的“内部消息”。这里是法律的灰色地带，也是情报的温床。
祁墨淮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便服，压低帽檐，像一条游鱼般穿梭在拥挤嘈杂的人群中。他的目标很明确——“老鼹鼠”张秃子。这个秃顶、精瘦、眼神像老鼠一样滴溜溜转的老头，是“暗巷”里出了名的情报贩子，尤其对基地一些陈年旧事和隐秘角落知道得不少。
在一家散发着劣质机油味、挂满了各种废旧零件的摊位后面，祁墨淮找到了正叼着烟斗、眯着眼清点几枚旧时代硬币的张纪。
“纪爷，打听点事。”祁墨淮将一小袋压缩能量块不动声色地推了过去。
张纪眼皮都没抬，吧嗒了一口烟斗：“说。”
“第七区，”祁墨淮压低声音，开门见山，“深层实验室。特别是……关于‘E序列’的。”
张纪点钱的手猛地一顿！他抬起眼皮，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才慢悠悠地将能量块收进怀里，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重的烟嗓：
“第七区？嘿嘿……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E序列？小伙子，你打听这个，是嫌命长啊？”
“别废话，知道什么说什么。”祁墨淮的声音冷了下来。
张纪缩了缩脖子，凑近了些，声音几不可闻：“E序列……是‘上面’最得意也最见不得光的‘杰作’。说是从旧时代孤儿院和避难所里‘筛选’出来的优质胚子……嘿，狗屁的筛选！就是抢！用药物、用辐射、用各种非人的手段……把活生生的人，硬生生磨成没有感情、只听命令的‘兵器’！听说……成功率低得吓人，活下来的，也都……不全乎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都被动过刀子，塞进去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或者……把原来的东西，给‘洗’掉了。”
祁墨淮的心沉到了谷底，怒火在胸腔里燃烧。孤儿院……照片上的笑脸……被抢走的孩子……非人的折磨……
“意识碎片……剥离……你听说过吗？”祁墨淮追问。
张纪脸色一变，惊恐地摆着手：“嘘！……别提那个！那是实验室最深处的禁忌！据说……是为了让‘兵器’更纯粹、更听话，把那些……没用的记忆和感情，像刮骨疗毒一样，硬生生从脑子里‘刮’出来！封存在……特制的容器里……就像……就像把人的灵魂切片装瓶……”他打了个寒噤，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造孽啊……都是造孽……”
祁墨淮的拳头在口袋里捏得咯咯作响。地下管道里那块晶石中的意识碎片……林苏珩梦魇中的“不要剥离”……原来如此！那些痛苦的呼喊，是真实发生过的酷刑！那些被封存的意识碎片，就是林苏珩被强行剥夺的“家”和温暖的记忆！
“最后一个问题，”祁墨淮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寒意，“怎么才能……接触到第七区深层？”
张纪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连连摇头：“不可能！那里守卫比指挥部还严！全是自动防御系统和最精锐的‘裁决者’小队！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除非……”他犹豫了一下，眼神闪烁，“除非你有‘钥匙’……”
“钥匙？”
“嗯……一种特殊的生物密钥，听说只有‘上面’的核心人物和负责‘E序列’维护的‘引导者’才有……具体长什么样，谁也不知道。”张秃子说完，像赶苍蝇一样挥挥手，“行了行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赶紧走！别给我惹麻烦！”
祁墨淮得到了关键信息，不再停留，迅速隐入人群。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糊的计划：找到“钥匙”，潜入第七区！为了林苏珩被剥夺的过去，也为了给他一个可以真正停靠的未来！
当他心事重重地回到医疗站隔离区时，远远地，却看到林苏珩病房门口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赵振廷上校！
赵上校脸色阴沉，身后跟着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他正隔着门上的观察窗，冷冷地注视着病房内。
祁墨淮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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