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观察室3号的门紧闭着,厚重的铅板隔绝了内外。祁墨淮靠在走廊冰凉的墙壁上,腰侧缝合后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后背的淤青也在叫嚣。但他此刻的注意力完全不在自己身上。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地下管道里林苏珩面对晶石时那从未有过的震惊恐惧,以及他此刻在门后承受的痛苦。
林知鹤医生进去已经快半个小时了。期间只有护士匆匆进出过一次,拿着空的注射器和药剂瓶。祁墨淮几次想凑近门上的观察窗看看,又觉得不妥,只能烦躁地在走廊里踱步。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知道一个人的状况,尤其是一个几个小时前还让他憋了一肚子火的冰疙瘩。
“喂,祁队,你在这儿当门神呢?”江照月的声音懒洋洋地从旁边传来。他不知何时也挪了过来,倚在另一侧的墙上,手里依旧把玩着那个金属小零件,脸色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祁墨淮停下脚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还在这儿晃悠?”
“等我家林医生啊。”江照月理所当然地说,目光瞥向紧闭的隔离室门,眼底掠过一丝担忧,但很快又被玩世不恭的笑意掩盖,“顺便看看热闹。E-07那种状态可不多见,跟精密仪器过载冒烟似的。”
“你能不能少说两句风凉话?”祁墨淮皱眉。
“实话嘛。”江照月耸耸肩,语气带着点自嘲,“我们这种被辐射啃噬的残次品,看那些被‘上面’精心打造出来的‘兵器’出故障,多少有点……嗯,病态的平衡感?”他笑了笑,那笑容却像易碎的玻璃,透着苦涩。
祁墨淮沉默了。他看着江照月年轻却笼罩着死亡阴影的脸,那句“残次品”像根刺扎进他心里。他想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末世的残酷,早已将人划分成三六九等。
就在这时,隔离室的门“咔哒”一声轻响,从里面打开了。
林知鹤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摘下口罩,锐利的目光扫过门口的两人,在江照月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无声的询问。
江照月立刻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站直了些,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他……怎么样了?”
“精神海受到剧烈冲击,反噬严重,引发了深层记忆紊乱和剧烈的神经性头痛。”林知鹤的声音低沉平稳,但祁墨淮能听出其中的凝重,“注射了高剂量镇静剂和强效精神力安抚剂,暂时稳定下来了,但意识很混乱,还在昏睡。需要持续观察,防止精神海彻底崩溃。”
精神海崩溃?祁墨淮心头一紧。那意味着什么?变成白痴?还是……死亡?
“我能进去看看吗?”祁墨淮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知鹤和江照月都诧异地看向他。
祁墨淮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耳根微微发热,但眼神却很坚持:“我……我跟他刚出过任务,有些情况……可能需要等他清醒后确认。”这个理由听起来很牵强,连他自己都觉得站不住脚。
林知鹤审视地看着祁墨淮,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几秒钟后,他点了点头:“可以。他暂时没有攻击性,但不要刺激他。保持安静。”他侧身让开了门口,同时对江照月说:“你,跟我回诊室,该吃药了。”
江照月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目光担忧地又看了一眼隔离室里面,才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林知鹤走了。
祁墨淮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隔离室的门。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和镇静剂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病床和一些基础的医疗监测设备。冰冷的白炽灯光下,林苏珩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换下了那身污秽的白色防护服,只穿着一件宽松的蓝色病号服,显得更加清瘦单薄。冷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紧抿着,即使在昏睡中,眉头也微微蹙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随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轻轻颤动。没有了那层完美冰冷的假面,没有了拒人千里的漠然,此刻的他,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器皿。
祁墨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床头柜上,放着林苏珩的个人物品——一个基地配发的标准水壶,还有……一个边缘磨损得厉害、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金属铭牌。祁墨淮认得,那就是林苏珩胸前一直佩戴的、刻着“E-07”的铭牌。大概是林知鹤检查时取下来的。
祁墨淮的目光落在铭牌上。编号“E-07”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Experimental(实验体)-07?这个念头让祁墨淮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江照月的话,想起地下管道里那块晶石和林苏珩的反应。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拿起那个铭牌看得更仔细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金属时,病床上的林苏珩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苦颤音的呓语:
“……不……不要……剥离……”
祁墨淮的手猛地顿住!
林苏珩的身体在薄被下微微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冷汗更多了。他似乎陷入了某种可怕的梦魇,紧闭的双眼下眼珠在剧烈地转动。
“妈妈……姐姐……家……”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词句从他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惧,与他平日冰冷强大的形象判若两人。
家?祁墨淮浑身一震!他猛地想起在城墙上,林苏珩擦枪时,自己似乎瞥见他口袋里露出过一张旧照片的一角……当时没看清,但背面好像有字?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祁墨淮脑海中闪过。他看了看林苏珩痛苦挣扎的样子,又看了看他病号服的口袋。犹豫只是一瞬,强烈的探究欲和对眼前人脆弱状态的不忍占了上风。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探向林苏珩病号服胸前的口袋。
指尖触碰到薄薄的、硬质的边缘。祁墨淮的心跳如擂鼓,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将那张折叠起来的旧照片抽了出来。
照片的边角已经磨损泛黄。祁墨淮将它轻轻展开。
照片上,是一群穿着洗得发白、款式老旧衣服的孩子,站在一栋爬满藤蔓、看起来破败但还算整洁的老房子前。孩子们的脸上洋溢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对着镜头比着“V”字。照片中央,一个瘦小的男孩被一个笑容温柔的中年妇女和一个稍大些的女孩紧紧搂着。那男孩眉眼依稀能看出林苏珩的影子,只是照片上的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真实,眼睛里充满了光,与现在这个冰雕般的人截然不同。
祁墨淮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照片背面。那里,用稚嫩的、歪歪扭扭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写着一行小字:
「想要一个家。——苏珩」
“想要一个家……”祁墨淮无声地念出这几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胀得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在那层坚不可摧的冰壳之下,在那“精密仪器”般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这样一个被剥夺了温暖、只剩下编号、连做梦都喊着“不要剥离”、却依旧在心底深处渴望着一个“家”的灵魂。
他抬起头,看着病床上依旧在梦魇中痛苦挣扎的林苏珩。那些呓语,那些恐惧的颤抖,此刻都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祁墨淮的心。什么冰疙瘩,什么机器人……全是狗屁!这分明是一个被撕碎、被强行塞进冰冷躯壳里的、伤痕累累的人!
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混杂着愤怒的心疼,如同岩浆般在祁墨淮胸腔里翻涌沸腾。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张承载着林苏珩最后一点温情的旧照片,重新折叠好,放回了他胸前的口袋里,仿佛在守护一个易碎的梦。
他拉过床边的椅子,轻轻坐下。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守在那里,看着林苏珩在药物的作用下,眉头渐渐松开,颤抖平息,呼吸重新变得绵长。直到确认他真正陷入平稳的昏睡。
祁墨淮不知道自己守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早已彻底黑沉,只有医疗站走廊的灯光从门上的小窗透进来一点微光。林苏珩睡得很沉,脸上的痛苦之色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苍白。
寂静中,走廊深处隐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低低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祁墨淮心头一动,轻轻起身,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
是江照月的声音。
“……咳……咳咳……鹤哥……别……别管我了……太疼了……真的……”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强忍的痛苦。
接着是林知鹤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压抑着极致的痛苦和无力:“……别说傻话!药……再吃一片……忍忍……我在这儿……”
“没……没用的……鹤哥……我知道……骨头……像被虫子啃……好冷……”江照月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带着哭腔,“……抱抱我……好不好……就一会儿……太冷了……”
一阵布料摩擦和身体碰撞的窸窣声后,是林知鹤更紧的拥抱和几乎破碎的低语:“……抱着呢……抱着呢……月月……我在……不冷了……很快……很快就不疼了……”那声音里,是祁墨淮从未想象过的、属于那个冷硬军医的脆弱和绝望。
走廊里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江照月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林知鹤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呼吸声。
祁墨淮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面对丧尸潮时更甚。那是直面绝望和无能为力的冰冷。江照月痛苦的呻吟,林知鹤那强撑到破碎的安抚,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辐射病晚期的痛苦,正在一点点吞噬那个表面玩世不恭、内心却无比眷恋人世的青年。而林知鹤,这个看似强大的医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被痛苦凌迟,无能为力。
“家”……“想要一个家”……
林苏珩照片背面的字迹,和门外这对恋人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痛苦悲鸣,在祁墨淮脑海里交织碰撞。末世之中,一个温暖的庇护所,一个可以相互依偎、抵御所有寒冷和绝望的怀抱,竟是如此奢侈,又如此……珍贵。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病床上沉睡的林苏珩身上。那张在睡梦中依旧显得无比脆弱和孤独的脸,此刻在祁墨淮眼中,不再是冰冷疏离的符号。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被夺走了家、被改造成武器、灵魂深处却依旧渴望着温暖和归宿的人。
祁墨淮握紧了拳头,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不能再让林苏珩像一台冰冷的机器一样被消耗、被伤害!他一定要弄清楚第七区实验室的秘密!一定要……给这个冰封的灵魂,一个可以停靠的港湾。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林苏珩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乎有醒转的迹象。
祁墨淮立刻收敛心神,快步走回床边,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他看着林苏珩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因为药物的作用显得朦胧而迷茫,褪去了往日的冰封,像初春融化的湖面,带着一丝水汽和脆弱。他有些失焦地望向天花板,似乎还没完全清醒。
几秒钟后,他的目光缓缓转动,终于聚焦在床边的祁墨淮身上。
没有公式化的“收到”,没有完美的假笑,也没有冰冷的审视。
林苏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一种近乎纯粹的、毫无防备的茫然。他似乎想说什么,苍白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发出一个极其沙哑、微弱的单音:
“……水……”
祁墨淮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情绪彻底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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