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这聂律主与宋药圣成亲后不久,诞下一子,取了一个‘无远’的名字。”
“虽都道,子嗣是父母亲间最结实的联系;”
“可这新婚夫妇本就是一时脑热成亲,婚后事事见解不同,加之门派间愈发交恶……”
“不出半岁,竟是失却了起初的浓情蜜意,将什么海誓山盟也都抛到了脑后;”
“二人在剑门山下拔剑相向,争斗三天三夜,愤而和离!”
堂上的说书人讲到此处,醒木狠狠一拍,横起扇子;
唾沫横飞,咋咋唬唬做了许多声响动作,拟作武打,引得台下一阵叫好。
“聂律主、宋药圣,都是有上千年寿数的人,在这一事上心境却急躁太过;”
“断开了生魂结,毁过了姻缘契,竟发誓:”
“不到黄泉,再不相见!”
说书人比起二指,作起誓状,眼睛瞪的溜圆,踮脚往前倾身:
“只可惜、那襁褓中的幼儿————”
他声调渐高,引得众人都屏息凝神;
要听听,这还未满周岁就遭了父母离散的小儿是如何下场?
八卦嘛,爱听也是人之常情。
只可惜说书先生还未吊够,便有几枚金光破空而来,当当当三声正嵌入他身前木桌;
挨他极近,再往前些就是瞄着他的皮肉了。
说书人眉一皱,正待要发作,一低头却见桌上镶着的是三枚纯金瓜子;
纹理清晰,形状天然,一看便是价值不菲之物。
于是他再抬头时,已熟练端上了笑脸,向着金瓜子来的方向找去;
那人也并不麻烦他多找,扬着眉毛,亭亭在人堆里站起,单手掐腰高声道:
“说要讲仙界中事,却原来还是这些磨磨叨叨的家长里短!”
“情情爱爱的,有什么好听!”
“——赏你的!换一段来!”
但见出声之人是个少年,长相只十五六岁,面白唇红。
一双桃花眼,眼尾向上吊梢着,显得有些不饶人;
眉形自中心往外先粗后细,倒有几分女子所画蛾眉的神韵。
再观穿着:
头顶莲花金冠,耳穿赤珊瑚珰,一身藕荷色衣裳簇新簇新;
衣襟上缀着白玉珍珠,腰封上铺着翠线水纹,看着是非富即贵。
俗话说得好,先敬罗衣后敬人。
单看他这从头到脚的打扮,旁人已少有愿意招惹他的了;
更别说腰里还别着一双短刀,鞘上满镶着各色宝石,直晃人眼。
若猜是摆设装饰,看这少年甩出金瓜子的动作,总还像是有几分功夫在身;
萍水相逢,也没必要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
方才没听到结局的人就各自歇了不满的心思,只琢磨着回头再问,或是晚些撺掇先生再讲,不再多做纠缠。
说书先生则拱手赔一个笑脸,手下悄悄抠了几下深嵌进桌面里的金子——没有抠动;
心下又是一阵肉疼:
案子是管茶馆借的,要赔;这一张桌布才用了三年,昨日刚精心洗过晒过,这就挂了彩了。
金子倒是值钱的,可惜一时半会撬不出来,须得散场后借工具去……
他心里头碎碎念着许多,却不耽误嘴上的生意;
神色一正,折扇一合,谢过了赏,就嗒嗒敲了两声桌边;
开始讲一段剑圣闯荡秘境,降伏半龙异兽的传奇。
这又是段武打,极费气息,一时间累得他面红耳赤。
少年见此,得意一笑,一甩衣袖施施然坐下了。
又叫来小二,要了壶最贵的茶水,点名要用梅心雪水来泡,年份则不论。
周身人看他谈吐体态,更加确信他是高门世家的公子。
性格跋扈些,出手却阔绰,料想背后的长辈也撑得起他如此胡闹。
念及此处,便无人再去在意刚才的小插曲。
而梅心雪水的要求虽然高调,好在这小茶楼的掌柜是个爱风雅多讲究的,没过一会儿竟真端了上来。
茶都是现场来沏,滚水才一注,便散得满室清香;
一时间,众人好像都到了那书中的洞天福地,端坐清凉飞瀑之下,纷纷有了灵台清明醍醐灌顶之感。
银子花到位了,果然没有不好的。
粉衣少年抿了一口就笑起来,一脸饕足模样,眯起眼的神态倒有几分像幼年狐狸。
此时,故事正说到精彩处:
剑圣御着霜锋十二柄,剑剑指向妖兽要害处;
手中所持彻雪神剑则聚集天地灵气,倒转死生法则,一挥就斩下了半龙的角!
胜负已定!
醒木一拍,顿时惊起满堂喝彩。
说书先生正洋洋得意瞟着众人反应,忽见西北边的墙角处有一青年人神色平静,丝毫不为方才的紧要情节所动;
再一看,此人一身挼蓝色修士服,腰间宝剑光彩夺目,发冠形如三叠山峰;
——正是剑圣门下弟子。
说书人心中又是一颤:
天爷呀!
之前怎么没看见!
方才那段已惹了那粉衣少年不高兴,好容易换了,这一段好巧不巧又讲到了人家宗门头上!
若是哪一句话说的不好了,影响了老剑圣的名声,恐怕又是一大场麻烦……
他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又瞄了几眼。
喝彩鼓掌他是不指望了,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事,剑门里头的人早不知当面听过几百几千回,耳朵里外都起了茧子。
他这外面以讹传讹演绎出来的版本,反倒是上不得台面。
只是那青年剑修除却没什么表情,细看还有些心不在焉;
手搭在剑柄上,眼珠微微转过,竟是瞥着那闹事的粉衣少年。
说起来……那聂律主与宋药圣家的公子后来……
说书人暗中摇了摇头,不再多想那二人可能有什么谁认识谁、谁不认识谁的神秘联系;
只扇面一扬,接着娓娓道来,令这一段传奇有了个无功无过,平稳落地的结局:
剑圣心怀慈悲,与那半龙妖兽约法三章,以本命宝剑设下重重禁制……终定了一方太平。
一折说完,茶馆里倏然热闹起来,听众纷纷打赏。
少则几个铜板,多则一两小块碎银,都是心意。
连那坐在墙角的剑修也从怀里摸出了些银钱,放进小篮中,当啷几声清响。
可是待其他人回头去看,方才闹事的粉衣少年早已飘然离去,桌上落着个规规矩矩的银锭。
只有茶钱,分毫不多,分毫不少。
蓝衣剑修也忽然起身,急急向外走去;
若他走的慢些,就可听见那说书人非但不歇息,也不急着挖金子去;
反而折扇一合一甩,又开了一折:
“话说这魔尊梅届——人称一声‘梅尊’,最是喜怒无常;”
“凡几十次现于人间,都穿一身殷红色,使一双雪枝锏。覆手之间,便是生灵倒悬!”
“因为都忌惮他,传下来的故事不多。”
“最有名的,当属……”
“——大闹那聂律主与宋药圣之子,宋无远的满月宴!”
…………
粉衣少年先离了茶楼,径自往街上晃去了。
左买一包糕点,右带一包蜜饯;
待到被人追上时,手里还托着半个水灵灵的莲蓬。
被叫住了,他也并不惊讶,只悠悠转过身来,示意对方与自己一同往边上站些。
“……”
剑修比他高出将近一头。
他仰起脸看人,挑着眉毛,略微将人打量了一打量;
但见来人二十岁上下,脸型颇有棱角,剑眉之下双目如蕴寒星,说得上是出众的俊俏。
挼蓝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身上不见什么配饰,朴素的很;
腰上剑穗却流苏柔顺,环佩无瑕,绝非凡物。
如假包换,典型的剑门中人。
“不知这位兄台有什么指教?”
“方才在茶楼里,见你一直看我,便料想你有话要与我说。”
“我好心顿一顿脚步——你果然追上来了。”
“我今日闲,你慢慢想……”
少年剥了粒莲子,丢进口中,嚼出一阵脆响。
大约是莲子极清极甜,哪怕是看着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也笑得开怀。
剑修却未有片刻犹疑,朝他行了一个修士间的礼:
“前辈修为高深,后生拜服。”
“师尊允我下山修行,我却不知机缘何在,该往何处。”
“如今见到前辈,深信因缘在此;若前辈不嫌,可否允后生随……”
“——等一下,等一下。”
粉衣少年踮起脚,拿着莲蓬往他眼前晃晃,打断了他这一连串的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也不要管我叫前辈。”
“既然打了照面,便该先报上家门。”
“你是何人?哪里的剑修?为何下山?”
“一上来便套近乎,真当我是你家长辈……唔。”
少年说到此处,才意识到好像暴露了自己留了神识在茶楼监听的事实;
也就验证了对方所说的“修为”一事,自然无可再辩。
不过他调整得极快,当即脸不红心不跳道:
“反正是你无礼!”
“速速报上名来,否则,我便走了——”
修剑的青年神色仍是十分恭敬,恍若未曾听出对方的失误:
“在下宋无远。”
“便是方才评书中提到的……”
“聂微月和宋淡云的那个孩子?好生巧合。”
粉衣少年抱臂,两包蜜饯糕点都搭在身上,眼睛微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虽说着“巧合”,却不见他脸上有多少惊讶。
“——前辈果然知道。”
宋无远又是一礼。
“方才前辈出声维护,晚生感念在心,这才贸然出楼唐突。”
别人好奇的八卦,落在书中那孩童的耳中却是家门不幸,字字都是诛心之痛;
这“前辈”认出人来,就故意做出些逞威风的举动,叫说书人不得向下,他人又看在赏钱的份上不会发作;
如此曲折之举,说没有顾念爱护的意思,那是假的。
粉衣少年哼一声,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宋无远这时才得以看清,他眉心竟有个小小红点儿,莫名衬得他肤色更白。
之前大约是被额发挡住了,才没注意到,此时一抬头倒是露了出来。
少年道:
“也不必谢我,你有名得很;”
“任谁来了,也要给你父亲母亲两分面子。”
“你只念着他们便是了,谢我却又有什么用处?”
他这几句话倒是自觉为前辈的语气了,句句都不客气。
话说重了,他又往回拐拐:
“你还未说完。宗门不必报了,剑门谁都知道;”
“但你为何下山?”
作为本代剑圣的开门大弟子,照常理来说,应当常年坐镇宗门才对。
若无重大事项,轻易不该离宗。
宋无远直起身,仍维持着行礼的手势:
“一为游历修行,一为……”
他毫不避忌,一双星目紧紧盯着对方,看得那粉衣少年不得不拿出些奇怪眼神回他。
“报恩。”
开文啦!呱唧呱唧![熊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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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五陵子义襄雪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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