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哥,你先瞧瞧,我背上的——还有气没?”
徐九停下步子,提着灯往回转身走了几步,低声骂了句,伸手探一探背上之人的鼻息,没好气的骂道:“就你怕东怕西的!抖什么呢!就算让你背个死人又有什么!”
赵三委屈道:“方才我们进屋去虏人,他就这么直挺挺的躺着,再弄也没醒,总不能睡到这么死。可别让我背了这一路,没成想临到了了没气儿——阿爷若是怪罪,我可担不起。”
听到这话,徐九也有些顾忌,提高了灯照亮背上之人的脸。
徐九自认自己也是见过些美人的,那江湖第一美人玉门阁的绮罗仙子何尝不是让他惊艳到现在,可现下瞧了这么一位,虽是知晓此人是男子,可到底没来由的想着若比起来,绮罗仙子竟是失了半分颜色。
失神之时,却见那本是闭眼的男子突然睁眼。
一双湛蓝色的眼眸让徐九更是一吓。
下一刻只见他猛地从腰间抽出一物,还未等徐九反应,只是感到脖颈处有圈圈细线将他束缚——徐九失力,手中灯盏掉落,照射出那面色死白的散发男子双手以金锁线为武器,金色的丝线在他的手间倒不像杀人利器,而是添香的雅器。
——索魂锁!
徐九下意识的摸索自己腰间的索魂锁,惊愕失色——他何时偷取的!自己竟然毫不知晓!
徐九气恼不已,向他拍出一掌,却下一刻惊觉脖颈的索魂锁被他狠狠一勒,几乎将他的脖颈勒断——徐九只能急急几步,靠到赵三的臂前。
徐九本也疑惑此时异常虽快,可那惜命胆小的赵三定然在察觉不对的知晓身后有异,定会直接抛了背上之人——可徐九哪里知晓,在自己看到这个男子睁眼之际,他就将毒针刺中赵三的死穴,早在动作之前,赵三就已僵在原地死的了无声息。
徐九却心里明白他并不想要了自己的性命,不然依着这索命锁的锋利,自己的头颅早已落地。
脚下灯笼破了一角,火烛被夜风吹得晃晃悠悠,直照拂的湛良镜的脸忽明忽暗。
他脸色苍白,眼眸湛蓝,如竹的指间夹着金锁线,稍稍用力,被锁住脖颈的徐九冷汗直冒的逼近到他身前。
湛良镜已经不想多费力气说话,只吐出一字:“谁?”
徐九的脖颈微松了下,终能说话:“我家义父想请公子去做客,但知道、知道公子体弱……又、又不会……”
湛良镜脸色一冷,指上一紧,直勒的徐九伤口渗血,疼的他微微一颤。
徐九不敢乱动,瞪大了双眼急呼:“等、等等!是我义父的故友!张夫子!是张夫子!”
张夫子——妥欢口中的师傅。
湛良镜手上动作一顿,问道:“为何?”
“夫子……夫子有病,说话没个因果,还总说胡话!他清醒时听到李小山成婚便下山,昨夜里只囫囵说了句要见你,可后头又病了,我义父昨日忘了,今儿晚上才记起夫子的话!这才!这才、只能冒犯公子!”
“见我?”
“对!对!见你!就是你!定然是你!”
湛良镜顿了顿,又问道:“虏走沈遇,引开妥欢,就是为了见我?”
“是!”
湛良镜心中思索片刻,手指微动,便收了索魂锁,瞧着失力瘫跪在地上的徐九,他落地间,踩在那盏已坏的灯笼上。
星火闪动,忽灭时,湛良镜蓝色眼眸闪过一道厉色。
“那便带我去见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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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九将湛良镜背到离清水村外后山的一片竹林里,竹林最寂静的深处藏着一间小小的木屋。
那木屋外,有两个老者。
站着的周傀提着灯,为坐着的佝偻老者照亮来路。
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枯瘦的双手把着一根粗木条,靠在自己的肩上。他只是静坐着,那双眼无神混沌,上眼微微下垂,无精打采的瞧着被灯火照亮的草地,消瘦羸弱的似乎快要睡着。
而周傀却看着远远过来的两人,微微皱起眉:“不对劲……”
夜里裹挟着两人,只能看见一个轮廓。
周傀眯起眼,看到那个瘦弱的男子从徐九背上下来后,似乎说了些什么,徐九往后猛退了两步,随后竟然倒地!
徐九是下属也是弟子,受周傀亲传,岂会如此轻易被人放倒?
周傀握紧腰间的索魂锁,仔细瞧着夜色里独自缓缓走来的人影。
来到灯火明亮处的男子,及地长发,一身素白长袍,似乎在这近仲夏之夜仍是冷的。他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暖气,淡淡笑道:“蜀道门请客邀人的规矩,便是夜间虏走?”
他站定,长发被风吹起,露出一张略带不耐烦的病容:“想来不知是周门主远离喧嚣已久,忘了江湖的规矩?还是沈思远遁走京都多年,沾染了草匪之气?”
听到“沈思远”三个字时,周傀面色一凝,可在下一刻借着火光看清楚了他手中把玩缠绕的金锁线,不由心中一震,看向不远处到底的徐九之处——周傀虽是听过这位西厂提督的名号的,但也是心中不屑,不过安排了徐九和赵三前去将人带来,可谁知,这个中毒的“花面阎王”竟然还有如此本事!
湛良镜道他并未否认与沈家的关系,又瞧见周傀的眼神,淡然一笑:“周门主不必担心,你们既然不犯杀戒,那湛某也便不会造次。只是湛某近日身体抱恙,睡不甚好,方才好不容易睡着却被吵醒,气性不由也大了些,便取了其中一人性命——大的这个,就留给门主处置。周门主,如此可算给足了面子?”
周傀闻言,笑了笑:“蜀道门三十年前便已绝迹,湛督主何苦要出言嘲笑老夫?今夜也是老夫失礼,在此先求湛督主宽宥。”
说着,向湛良镜抱拳致歉。
湛良镜也受着,只是瞧着一旁静坐石头上的佝偻老者,他似乎对两人的谈话毫不在意,只是看着脚下微动的小草。
湛良镜道:“今夜如此,便是因为他?”
周傀往老者身边靠了靠,笑道:“你们三人费心跟在李传一行,又随我们潜入清水村,甚至用李小山的婚事做引子,不就是为了他吗?”
费心跟着李传?
湛良镜挑眉——今夜看来,这个“李传”才是沈思远的目标。这个“李传”能是谁?
他细细想着这一路……
李传言说自己来自清河,生父早逝,兄弟几人为夺家产,渐生嫌隙,甚至买/凶/杀/人……
她为女子,却是男儿真身,只有广西陵川异族可以人皮为面,为人易容,有以点穴为助人化两仪混阴阳……
且那驾马车之上,并非女子,而是一位长者……
他们若是父女,若真来自陵川,若能以沈思远不愿长路跋涉回到清河用江湖中人埋伏在此截获他们……
能是何身份?
难不成是……
他顿了顿,心中惊异万分,手上不由缠紧了索魂锁和毒针,他看向周傀:“沈思远在哪里?那对父女在何处?”
周傀被他如此迅速的反应给惊道,眼中赞赏,随后对着身边的老者笑道:“怪不得你说他是个聪明的。果然比我那一群废物徒弟强上万倍。”
老者却还是沉默的像一颗老枯树。
周傀笑呵呵:“可是湛督主,你如今身中奇毒,虽说老夫已是一把老骨头了,可若真要与老夫硬碰硬,你怕是也得不了多少好处的。”
湛良镜缠索魂锁的手一顿,随后笑笑,将索魂锁取出,随意扔到脚边:“周门主无须介怀——湛某若无诚意,方才便直接用这蜀道门绝技勒断那位兄弟的人头,何须还留他一命?”
周傀笑了笑,双手负背:“老夫惭愧,教出来的徒弟不及湛督主万分。湛督主聪慧过人,怕是心中已有定数,若明白,何不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费心思的想要引他出来,是为何?”
湛良镜看向那老态龙钟的张夫子,嗤笑一声:“引他出来?周门主既然已经知道的差不多,那便也知道想见这位张夫子的是妥欢,而非我。你们又何必引走妥欢,单单请我来呢?”
周傀却看着他,奇道:“你,当真不认识他?”
湛良镜反问:“湛某,应当认识他?”
这么说着,湛良镜又仔细瞧着这位张夫子。
瞧他佝偻的身子和苍老的面容,似乎年岁已近古稀之年。夜风吹拂一头散乱的雪鬓霜鬟,拂过满是皱纹斑点的脸颊。他因呆症,侧歪着头,靠在手中紧握的木棍,呆滞的双眼浑浊无神,似乎什么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周傀瞧着他,声音沉沉:“他等了你三年,你竟然不识得他了?”
湛良镜不由皱起眉,他走近几步,似乎想要再看清张夫子的模样,可再如何辨认,如何细数,却还是不知自己是否认识这位老者。
周傀看出他的不解,说道:“这三年,他的病越发严重,从一开始每日清醒大半日到后来十个时辰、六个时辰……如今,只能清醒一个时辰了。”
随后周傀俯身,轻轻拍了拍张夫子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他来了。”
张夫子呆愣愣的抬起头,看着周傀,声音嘶哑:“谁?谁来了?”
周傀指着湛良镜,对他说道:“他来了。你等了三年的湛良镜来了。”
“湛……良镜?”张夫子呢喃着,看着不远处的湛良镜。
湛良镜不由走上前两步。
周傀点头附和:“对,湛良镜。”
可张夫子却拍开周傀的手,指着湛良镜说道:“不,我等的不是这个人。我等的不是他。”
他一遍遍的说着,随后撑着木棍站了起来,他佝偻着,颤巍巍的转身要回木屋:“我等的不是这个人……”
周傀看着他的背影,随后对湛良镜说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这三年他等的到底是谁。”
湛良镜心中满是疑惑,看着周傀上前去扶着张夫子的背影,终是抬步跟了上去。
走进木屋,屋内一片漆黑,弥漫着一股子墨香和朽木木屑味儿。
漆黑里,湛良镜看着那羸弱的老人走到了一个桌子前,而周傀已点燃了灯火。
灯火一亮,湛良镜环视屋内,不由一震。
只见这竹屋内的四壁、甚至屋顶,都贴满了一张张墨纸,层层叠叠,一层压一层,而地上也铺满了纸,无一处遗漏。
这些墨纸,无论纸张大小,无论字迹大小,无论从一开始的工整齐正,还是到后来叠在上面的潦草少笔,却全只是同样的四个字——独孤无垢。
独孤无垢……
湛良镜转动着步伐,环视着,似乎被这四个字压的心口一紧,不由步伐虚浮的退了两步,靠到一张桌子时,手一把撑住,这才站定。
他的手撑到桌上的一个物件上,低头一看,是一个小木雕。
湛良镜拿起,细细看着。
这小木人儿雕的是个小男童。
精致可爱,栩栩如生,甚至眼底还有一颗黑色的泪痣。
湛良镜的手触摸到那小小的泪痣上,那双手便开始不住的颤抖起来。
他缓缓抬眼,看向那坐在案桌上开始继续雕琢着小木人儿的老者。
那老者佝偻着,枯瘦的双手细细的雕琢着,浑浊的双眼似乎在此时终于不再无神,他神色淡然,嘴里一直呢喃着什么,眉间似乎升起几分让湛良镜熟悉的神情。
在旁侧为他点灯的周傀又靠近了些,沉声说道:“他自三年前发现有呆症之时,便修书让老夫帮他寻一个人。他说,他此生不负故国,不负独孤家,后来也用这半生与弘献、妥亨等人恩怨已了,到了如今,此身孽债已经还清,可只有一人,他满是愧疚遗憾,却不知如何偿还。”
周傀提灯,照亮那站在不远处的素袍男子,他长发散乱,手握木雕,苍白的脸上毫无颜色,只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眸透出森森寒气。
周傀缓缓的说道:“他的呆症发作,开始一日一日的忘记过往的恩怨情仇。可只有你,他一遍遍的抄写与你的过往,写着你的名字,甚至雕刻你的模样,只为了缓慢的忘记——当年那个孩子,如今的……你。”
湛良镜握着木雕的手越来越紧,湛蓝的眼眸越发深邃,他不发一言,只是紧紧的看着那个老者。
终于,湛良镜开口:“梁……科元。”
那握住小刀的枯瘦双手一顿。
呆症的老者缓缓抬头,看向湛良镜,那呆滞的双眼似乎在看到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时逐渐清醒过来一般。
他微眯双眼,似乎在分辨他的模样,佝偻的身子微微前倾,终是张嘴颤颤开口,试探般的唤出声。
“你……是阿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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