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阿镜吗?”
呆滞的老人似乎在认出眼前人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逐渐清醒一般,他缓缓的站起身,步伐踉跄的走了过去。
而在他注视中的男子,隐在黑暗中,静静的看着向自己走来的老人。
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脊,站到他眼前。
湛良镜就这样俯视着这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故人”……
记忆中的梁科元清瘦却高大——可十八年过去,现在的他,枯瘦佝偻的直到自己的胸前……
十八年……
十八年前的梁科元,强大的让湛良镜认为只要得他庇护,就没有人能伤害自己。
可现在……
他伸出枯瘦的手,想要触摸湛良镜的眉眼。
可他已变得这样矮小,以至于踮脚也无法如愿。
湛良镜这样俯视他,到底缓缓弯腰低头,让那双带着木屑的斑驳苍老的手触碰到自己的眉眼。
梁科元触到那双湛蓝眼眸下的泪痣,他这样注视如同璀璨宝石的眼眸,终于那浑浊的眼里噙满泪水。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这样苦笑着,泪水划过他苍老的脸,“我竟然真的等到你了。”
湛良镜听着他犹如呓语的话,却不知觉的退后两步。
他紧握住那木雕小人儿,随后嗤笑一声:“你在等我?你在找我?那可否让我先问一句,你是谁?你是隐在水清村里卖武为生的张夫子,是带着孤童逃命的朝廷钦犯石泉,还是前朝余孽佛图十八骑指挥使梁科元?”
湛良镜随意拿起桌面上的一张墨纸,看着上面的四个字,轻蔑一笑:“我再一问,你找的是你口中的阿镜,还是这独孤无垢?无垢,无垢,谓之清净无垢染——这样好的名字——你寻得是谁呢?”
梁科元的眼目已经不好了,眼见他又隐在灯火无法照耀的黑暗里便似乎看不见他,不由伸出手,可听见湛良镜的问话,却哑言:“我……”
“你答不上来,我替你选一个,可好?”
湛良镜就这样在那暗处笑着,轻声唤出了口。
“义父——”
这一声轻唤,几乎将梁科元压垮。
他看着黑暗中的身量极高的男子,似乎还能瞧出当年瘦弱幼子的模样,唤一声义父就笑一声……
“——你口中的阿镜长成如今的样子,你觉得可好?”
梁科元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听黑暗中的男子缓缓笑着:“如今的阿镜,有史官为记——湛良镜,任西厂提督。权宠赫奕,都人侧目。貌其姝,美姿仪,有容止,天资秀出,立发垂地——听听,倒算是赞语。可不知你是否听过,他们私下如何说起你的阿镜?”
他笑着,声音却喑哑:“有的说湛良镜为阉贼,残害忠良,以混天听,实乃祸国之端,还有的说湛良镜借着爬了不知多少达官贵人的床笫,一路谄媚,步步高升,少为娈童,长为嬖人,何其可耻……”
湛良镜笑了起来,笑的越发狂妄,在黑暗里,那双湛蓝的眼睛越发深邃,盯得人不由发憷。
他笑的气息微乱,才道:“义父,你将我从死人堆里带出来,养我七年,可会想到被你推给独孤停云的阿镜会长成如此流言不堪的模样?”
梁科元似乎站不住,踉跄两步,几乎摔倒,幸好被一旁的周傀扶住。
他颤抖着身子,靠在周傀的怀中,看着湛良镜,声音嘶哑:“我当年……并非想要你如此……”
“是吗?”湛良镜挑眉,反问,“听说义父得了呆症,也许是忘记了。那我就同你忆一忆往事,问一问虚实——”
他抚摸着桌子上堆满的木雕小人儿,轻声道:“——十八年前,我无意得到一条密报,那夜宫宴是皇帝要斩杀先生的杀局,我寻不到先生,只能将这条密报给了王妃……那条密报,是你逼迫那人给我的——是与不是?”
周傀能够感受到梁科元全身不住的颤抖,他似乎痛苦不已,却终是沉声回道:“是。”
湛良镜的手不住的颤抖:“那日,是你假借在西元山寻到为我医治肺疾的草药,引的在盛安府外交接禁军的秦王顺路去西元山,从而,不能及时归来——是与不是?”
“……是。”
听得这一声答复,湛良镜只觉得五脏六腑涌着一股血气,他死死忍住,声音尽量平静,继续问道:“先生的两个孩子,他们……他们是你故意动了马车的手脚,这才在逃跑路中,车驾坏了,以至于那两个孩子被西厂抓住——是与不是?”
“……是的。”
湛良镜强忍住那涌上来的杀意,闭眼再睁开时,眼眸湛蓝,眼尾通红:“十八年前,我们逃到大明关,那一年,我养大的鹰被人放走,不过一月,妥亨、沈思远率军兵临城下。是你用那只鹰,往盛安传递了先生和我的消息——是与不是?”
沉默中,却已是默认。
湛良镜深呼吸下,冷笑的缓缓说道:“那夜,一个男人闯入我的屋子,告诉我,我的父亲是自缢紫禁城登天楼的大元末帝明隆,我的母亲是大元章惠皇后。我问他,我的义父是谁呢?”
他顿了顿,笑道:“他说,你便是当年名动天下的梁科元!当年国破,指挥使梁科元身受皇命带着身怀六甲的章惠皇后逃出生天,皇后在乱葬岗里生子,下令梁科元抚养其子长大,自己独身返回京都,后自请大昭元祖为君主殉葬。而你,亡国将领就这么带着襁褓中的皇子一边躲藏一边筹谋,养到五岁时,用这个孩子作局,接近秦王——梁科元,是与不是!”
那白发老人低垂着头,仍是沉默。
“这样天大的笑话,我怎么能信?可你,是你将我推给了他!看着他递给我那把刀,听着他一步一步的用我的命、用你的命、用我那从未见过且经历亡国之痛的父母族亲逼迫我动手!”他本是急促的声音顿时平缓,“那时的七岁孩童,扔了刀,跪在地上,恳求你帮他,帮他救一救那些人。”
那双修长如玉的手缓缓捏住其中一个小人儿的头颅,一使劲儿,竟是将头颅狠狠掰断。
湛良镜嗤笑的看着手中的“头颅”,似乎又看到了那个跪在地上哭求的孩子。
他湛蓝的眼睛血丝满布,就这样阴鸷的笑着:“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呢?你说先生已经没有活路了,他又如此疼惜我,只要我去,先生不会不应。只要他应,那便答应我,会与妥亨、沈思远周旋,留下其余所有人的性命!”
湛良镜似乎还能想起自己身在大明关的一年时日,那些质朴的边关百姓没有不喜欢不疼惜这个漂亮的小男孩,他们那样淳朴,待自己那样的好……还有妥珅……
那个总是想逗笑自己的老好人。
这么多待自己好的人……
怎么能看着他们死?
七岁的孩子就这么提着剑去寻找自己的先生,那位护下自己的先生。
湛良镜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还能看见当年沾满鲜血的一双小手。
“可我,就这样被你们骗,被你们哄着,杀了他……而我却也就这样骗了他!”湛良镜似乎理清了什么,痴魔般的愣愣开口,“现在想来,他早就知晓我和你或许就是前朝余孽,在妥亨大军兵临城下,又或许更早,早在你骗他去西元山而害得他的妻子顶替而死的时候……又或许……在他见到我的那一刻……他就猜出了。”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噙满眼眶的泪水不止的流下 。
“所以,他不止一次的对我说,前世祖辈孽债,莫要贻误自己!”
原来!
原来,先生——早就猜到了?
可他却还是庇护这个七岁的孩子,甚至在看着那把刀时,明明心如死灰,却还是笑着拂去他的泪水——阿镜,我并不重要,你无须为此恕罪,好生活着吧,远离这里的所有人,去过自己的日子。
“可我,我提着他的人头,去找你时,你却不见了!你就这样丢弃了我!将我丢给了独孤停云!我明明已经听你们的话,杀了先生,为何你们却不守诺?我哭着求他救一救大明关,可他却绑着我,就这么看着妥亨一把火烧掉了大明关,近千条人命啊,就这么被屠戮!”
说起往事,湛良镜眼中的火似乎越发燃起:“我被带进了那暗无天日的沙砥里,满手的血,满身的债,日日夜夜不得好睡,学杀伐之术,学谄媚之蛊,只为了那什么亡国之痛!我不知道该怨恨谁,我只能听着上主的话,记着我的身世,我只能将我的恨、我的怨,尽数归结到我出生之前便结下的灭国之恨里!”
湛良镜的怒斥似乎把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他的眼猩红,脸色惨白:“这十八年,我做了好多事,我甚至杀了好多无辜的人。越来越无力,越来越迷茫,总是想起往事故人还有你——梁科元,梁科元……我找了你十八年啊……十八年……我只是想问问你,这些……这些……”
他的脑中突然剧痛,不由一把扔了手中的木雕,素袍的宽袖也连带着挥落半桌的小木雕,再次高声嘶哑斥道:“梁科元,这些到底——真还是假!”
半桌的木雕小人儿被挥落在地上,被湛良镜扔出的木雕头颅被狠狠砸在地上,木屑灰尘飞起,铺在地上的叠纸也砸破。
梁科元看着那被掰断的木雕头颅,弯腰捡起时,正好触到那叠纸上的“独孤无垢”四字上。
他的手指似乎被灼烧一般猛地收回。
梁科元怔怔的看着那四个大字,随后呢喃道:“你问我,是真是假?我又哪里不想问?问先帝为何要我带着皇后?问皇后为何——”
他捂住头,似乎想要回想起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周傀上前,扶起他,将他搀扶到桌边,随后叹息的拿出桌边一叠厚厚纸张放在梁科元手边。
梁科元似乎明白了过来,手指颤颤的拿出其中一张,在灯下细细看着,随后抬眼,看向仍旧站在黑暗里的湛良镜。
他似乎比方才更加苍老,声音也更加嘶哑缓慢。
“你说你的十八年,从未走出大明关,可我,是整整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我从未走出那个乱葬岗。”
他的眼浑浊无力,似乎每一个字都在耗费力气:“二十五年前,大元国灭,先帝将三九符和皇后娘娘托付于我。娘娘临产,不得已在乱葬岗中诞下婴孩。娘娘大义,若她不引开追来的大昭金吾卫,那么我们便都无活路。她命我带着婴孩逃走……这些,独孤停云对你说的,都没错。”
他紧紧捏着信纸的一角:“可,独孤停云没告诉你的是,当年皇后娘娘诞下的也不是一个男婴——她生下的是一个成型的女婴。而那个女婴,出生既是死婴。”
女婴?
死婴?
湛良镜一愣,他紧紧的看着那个白发的老人。
那个老人似乎陷入了那个雨夜的乱葬岗里,他站在雨里,看着那位曾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孩子,喑哑的哭嚎着。
她痛哭着,似乎全然忘却了自幼养成的矜贵姿态。
可就在此时,尸堆中有细微的响动……
梁科元陷入回忆,声音拖得极长:“那一日,乱葬岗中,出生的不止一个婴孩。”
湛良镜心头一紧。
他缓缓的说道:“乱葬岗的最深处,有一妇人,想来是留了一口气,捂着肚子,正竭尽全力的想从尸堆中爬出——”
湛良镜这样听着,只觉的心跳急速。
梁科元轻轻的叹息,继续说起往事——
乱葬岗的雨夜里,皇后娘娘抱着自己的死婴,站在高处,看着那个正在努力从尸堆里爬出的妇人,方才哭嚎的失态之举再无,她紧紧的看着那个妇人的肚子,随后她伸出惨白的手指,红着眼,吩咐道:【剖开她的肚子。】
穿着战甲的自己终是再不迟疑,跳下尸坑,将那妇人扯了出来。
那是一个纯粹的大元女子,湛蓝色的眼眸,温婉可人的模样。
那妇人扬起脸,躺在地上,哭着向自己道谢。
可就在这时,皇后娘娘走了过来。
她蹲下身子,抚摸着妇人硕大的肚子和湛蓝的眼睛,一贯带着温和慈悲的笑意的脸在此时一如厉鬼。
娘娘放下自己的孩子,为了不引来追兵,拿出刀刺瞎那妇人的眼睛,割掉她的舌头,挑断她的手脚筋——随后便是自己动手。
一切都很成功。
是一个呱呱落地的男婴。
皇后娘娘抱起那个男婴,掀开他的眼皮,看见一双湛蓝的眼眸。
她笑着哭了,抱着这个男婴,对自己说:【这便是本宫和陛下的孩子,是大元明隆皇帝唯一的血脉——独孤无垢!】
湛良镜听得微怔,缓步从暗处走出,一步一步的靠近明灯下的执信老人。
梁科元也这样注视着他,他的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你问我到底哪里是真哪里假,若我说,你自出生所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那素袍散发的男子,蓝眸青丝,如夜中鬼魅,缓步走到光明处。
那是一双湛蓝的,满布血丝的眸子。
“阿镜,我这二十五年来,看着你的眼睛,没有一日不想告诉你。可是,我是大元的臣子,我该为大元皇族为尊,皇后遗诏我不得不从!而你!你也是大元的子民,无论你亲生父母是谁,大元的皇后亲赐你明隆皇帝血脉,予你皇子无垢之名,你哪里不该为复国大业而生?”
他急促的语速一顿,随后便是久久的沉默。
枯瘦的手摩挲着薄薄的信纸,方才那样燃烧的火缓缓熄灭,他轻声说道:“十八年前,我是如此想的。直到大明关破,你斩下……秦王的人头,我细细想来,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发现我的身份。他也曾给过我数次机会,甚至放过我。我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不明白我与他隔着灭国之恨,他为何会留我性命。”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直到八年前,我寻到了妥珅之妻滟三的踪迹。我来到清河,却看到她困居于妥家的后院里,经脉全断,废了一身的武艺。我想带她走,她却带我去见到了一个小女孩——”
嬖人:身份卑下而受宠爱的人(其中有“性”服务者),指姬妾、侍臣、左右等。汉晋时豪富人群中流行“嬖人”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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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独孤无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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