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明笑起来鼻尖的小痣都跟着轻颤，他倒是没见过这么贪恋财物的丫头，比起上京城那些须臾奉承的人不知强多少。
“结案马上给三十两，够诚意吧。”
莫翎对上沈清明含笑的双眼，有些不自在的转头看向尸体胸前的伤口，沉思了片刻道；“其实可以找一下城里擅修复和制造兵器的工匠询问一下，这莲花坠构造复杂，一般的工匠做不了。”
?沈清明心里清楚，只是最近派人调查的工匠大多不具备制造莲花坠的能力，现在倒是有些没了线索。
两人陷入沉默，直到关着的门被推开，穿着巡捕外袍的男人走进来，打断两人的思绪。
“沈大人，陈三的娘子失踪了，兄弟们听您吩咐去调查两个受害者的关系，两人多年前曾在漕帮干活，只是漕帮的人说当时两个人并没什么联系，关系也不太熟络。”
沈清明眸子暗了暗：“谢捕头，漕帮的人带回来了没。”?
谢捕头满脸络腮胡，是个中年壮汉，一张嘴低沉的嗓音带着压迫：“带了漕帮的管事回来问话，就在审讯厅。”?
沈清明带着莫翎赶到审讯厅的时候，漕帮的管事已经喝完一盏茶。
漕帮成立几百年，分部遍布中原，大树盘根，关系错综复杂。加上又是纳税的大户，哪怕是个分部的管事，官府也要给三分颜面。
管事和沈清明见了礼，才从他口中知道，遇害的陈三和李忠两人在漕帮时是在两个码头上做工，两人之间并不熟络，唯一的联系，大概是三十几年前，漕帮前往南疆的运货船出现意外沉船。雍州派出了替补的大船，当时急需人手，两人因为三倍的工钱自愿上船帮工。
只是就当时船上的其他人说，这两人一个在船尾帮忙，一个在船底的厨房帮工，并没什么交集，下船后更没听说两人有来往，而陈三也在回来后一个月就辞工不做了。
沈清明和莫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果然如此。
“大人，若有需要尽可到分堂来找我。”管事沉声道。
漕帮管事走后，沈清明有些头疼的扶额，他自幼身体弱，最近头痛症更加厉害。
“现在可以确定两人都参与了彭家灭门惨案，凶手应该就是彭家的后人，只是想要在雍州城抓捕一个隐姓埋名之人何其艰难。”?莫翎侧首看向他：“天色太晚，就算要查彭家后人也不急在一时半刻，我先回四海阁，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再呆下去四娘要发飙的。”
?沈清明看向外面的天色，思绪一直埋在案件中没注意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两人忙到现在连一粒米也没下肚，才感觉肚子空空。
沈清明轻咳一声，合上手边的案卷道：“我送你回去，路上若有摊子还开门也能垫垫肚子，不然真有些对不住你。”
“这个时间怕是早都打烊了。”莫翎望着天色，想着四娘不知道有没有给自己留一碗饭。
雍州城的夜晚总是异样的安静，大街小巷的商铺都紧闭大门，城内鱼龙混杂人人自危，也顾不得做生意，天一黑街上就几乎没人走动。
两人一边走一边看天上的星，街上几乎没什么灯火，倒是衬的月色更加明亮，这般清亮的月色是在那些繁华城府中难以见到。
“京都夜间灯火通明，热闹繁华，倒是难得见到星星。”沈清明感叹道，看向身边的一片淡然的莫翎，觉得有些无趣。
莫翎根本没心思关心沈清明的感受，看着乌漆嘛黑的天，心里勾出一碗芝麻糊，用现炒的芝麻做一碗浓浓的糊糊，散着芝麻香，舀一勺放嘴里那个美味。
沈清明看着出神的姑娘，伸手在她眼前轻晃，五根手指根节分明，青筋微微凸起：“想什么呢小丫头。”
?“京都的芝麻糊好吃不。”莫翎没头脑的一句给少年问的一愣。
片刻后爽朗的笑声响彻街道，莫翎看着笑弯了腰的沈清明觉得这人着实有病，这几次见面他好像总因为自己的话笑出声。
莫翎有些恼火，一双杏眼瞪着沈清明：“别笑了，这个时间了还不准别人肚子饿，你们京都来的公子哥平时都是喝露水不成。”?
沈清明止了笑，眼里的笑意却溢出来：“你这丫头满脑袋都是吃，京都四季楼的芝麻糊是最好的，下次请你去京都尝尝。”?
莫翎听到京都两字眼中的光暗了暗：“再说再说。”?
沈清明想起钱袋里还有之前剩的饴糖，正想掏出来给她垫垫肚子，抬眼看到莫翎变了脸色，手握成了拳，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处，整个人像只警戒的豹子。
他正要开口，一只手摁着他的脑袋就给按到了地上，沈清明心中大惊，这丫头怎么还说不过动手了。
他也不气，抬眼发现，身前的莫翎整个人紧绷着，手中握着一柄薄刃暗器，薄刃被打磨的在暗夜中泛着寒光，少女周身气息波动。
沈清明感觉脸颊一热，抚脸一抹，温热的鲜血沾上指尖，他心头一紧，莫翎的手滴着血。
“起来！”莫翎大喝一声，手扯着沈清明的后脖领就把他从地上扯起来。
莫翎顺手抄起墙边的竹竿，竹竿拦腰折断，她手抄竹竿把沈清明护在身后。莫翎暗道倒霉，她调动全身内力察觉到远处屋顶，十步外屋后都有人藏匿。
街道昏暗，仅靠月光辩物，人在暗处而她和沈清明在明处，对方少说也有七八人，莫翎来不及回头嘱咐沈清明，现在一动就会变成活靶子，她还带着沈清明这个累赘，今晚恐要恶战。
“别乱动，远处加上十步外少说也有七八人。”莫翎背对着沈清明厉声道。
沈清明也明白了现在的境况，不再多话，拿出扇子，两人背对着背与暗处的人僵持着。
箭头的破风声传入莫翎耳中，手中的竹竿舞的虎虎生风，顷刻间六支羽剑插在了土里。
对方出手完全不留余地，莫翎正思考如何引出杀手，周遭屋檐上多出几个人影。
“小丫头我不为难你，即刻离开就可活命。”正中间的黑衣人开口，声音低沉满含杀意。
沈清明心头一凉，这些人摆明是冲他来的，身后的莫翎没了动静，今日只怕自己凶多吉少，他跟小丫头认识不过几日，就算她舍了他离开，他也不怪。
身后响起莫翎的声音，沈清明只觉得身体僵硬的动不了：“废话可真多，好久不动手还有真有些生疏。”
“沈清明，这次没个五十两老子非给你两个嘴巴。”
沈清明僵硬着脑袋转身只看到莫翎的侧脸，少女眉心紧皱，薄唇轻抿，心头那一根弦有些松动。?莫翎直视着黑衣人，要她现在扔下朋友，她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师父曾教导她在能保证自己安全的前提下不能对朋友见死不救，她和沈清明算是朋友吗，说朋友两字未免有些太早。
只是沈清明那句要给死者一个交代，倒是合了她的心意，她知道这些人是冲着沈清明，这个公子哥在京都只怕是惹了麻烦。
今日她就保他一次，这次没个五十两可不能够。
七八个黑衣人一下围过来，手中的竹竿挥出残影，内力注入其中，本来易折的竹竿变得刚硬。
莫翎紧盯着对方的动作，不敢有一丝松懈。
不过一刻钟光滑的竹竿遍布倒刺，两把大刀直冲面门来，身体条件反射的抵挡，身后的沈清明也堪堪护住自己。
莫翎寻着对方的空处，一柄长杆照得面门敲晕一个，转眼三四个杀手倒地，也不过一刻，手感渐回身体。
大开大合的棍法，瞬间挑翻两人，不转瞬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人，为首的黑衣人面色青紫，黑巾下漏出的双眼杀意涌动。
莫翎收了竹竿，扫了为首的一眼：“雍州府虽**，但战力犹在，若不是不想惹麻烦，尔等性命必要留下。”
“自己的人自己带走，这厮的性命先留在我这，要是不服，下次多叫点人。”
注意到对方杀意渐浓，莫翎扯着沈清明的袖子就往外走，走了三步想起什么，回首道：“下一次，必杀。”
等两人跑出两条街，莫翎才想起来看沈清明一眼，沈清明着实狼狈，嘴里喘着粗气，发丝凌乱，衣角还有点点血迹，扇子上的薄刃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她看着那把五十两卖给他的扇子，哎，到沈清明手上跟破铜烂铁没什么区别，完全没有发挥出本有的杀伤力。
莫翎驻足思索了片刻：“今天你住四海阁算了，万一那些人来个回马枪，我可救不了你。”
沈清明急忙低头扯掉自己还干净的一截袖口，不由分说的绑在了她手上，伤口的鲜血已经凝固。
莫翎不在意的甩甩手。
“多谢你，不过胡老板能同意吗。”
“四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心很软的。”
沈清明努力压下急促的呼吸，他这身体还真干不了什么高强度活动，刚刚只面对两个杀手就差点受伤，住到四海阁去确实不和礼数，只是现下也没别的法子。
以他的武功，今天晚上只怕得交代了。
莫翎眯眼回想了一下四娘的反应，嗯，明早一顿骂是逃不掉。
不过四娘也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以四娘的身手再加上自己，四海阁怕是这雍州城少有的安全地方。
沈清明道：“后日我家里就来人，不会太麻烦你们。”
莫翎点头，领着沈清明回到四海阁，直到走到小院门口，莫翎开门的手停在半空，回头跟沈清明面面相觑。
她现在自作主张带沈清明回来，没问过四娘，手抬起又放下，心底还是有些忐忑。
“要，要不咱俩在门口坐会吧，其实天快亮了。”小院一共三间房，四娘住主屋，她住西屋，东屋还有一间，但四娘从不让进，沈清明来了也没地方住，说话不由有些磕绊。
要是让他住自己的房间也不合礼数，男女有别。
沈清明也不扭捏，掀了外袍一屁股坐地上，歪头看她道：“我觉得挺好，胡老板应该歇息了，别吵到她。”
“刚刚看你动手，气息不稳，内劲不足，是体弱虚亏之象，不在家好好养着跑雍州来做什么。”莫翎也没含糊，靠墙盘腿换成舒服姿势，两人一左一右靠着门框，隔着一步距离。
沈清明沉思片刻，只幽幽开口：“京都人心复杂，师父去世后我觉得好没意思，就想着游历四方长长见识，可惜运气不好，离了京都还得干活，这不一到雍州就接了命案。”
莫翎就着昏暗的月光观察沈清明，少年脸上点点落寞，白皙的脸也落了泥尘，身上月白的袍子撒着泥点。
她想起初见沈清明时，少年风光霁月的样子有些唏嘘。
“你呢，看你的武功怎么会沦落到当伙计，随便干个什么武行都比现在赚钱吧。”沈清明对上她的双眸，那双眸子晦暗看不出情绪。
莫翎嘴角抿一抹笑道：“我已经及笄，要么下山历练要么嫁人，我不想嫁人就只能下山。”?
沈清明嘴角控制不住抽搐，这丫头自己的己私也是能这样坦荡说出来：“你倒是够坦诚。”?
“你一个富家公子哪知道赚钱的不易，再说武行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不如我这样当个小伙计来的自由自在，况且四娘对我像自家姐妹，我也愿意留下。”莫翎手摸着肩头被刀划开的布料，伙计衣服布料粗糙，但外袍下的里衣却柔软细腻，是四娘亲手给她做的。
四娘待她没话说。
“我呢，只想自在喜乐的过此生，可能对家中长辈来说不够乖顺，不过人活一辈子要先对得起自己吧。”
莫翎说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养活自己也不难，没什么好担心的。”
她没有提及杀手的事，想着人难免有难言之隐，就算问了以这人的性子也未必说真话。
沈清明看她疲惫的仰头靠在墙角，心里颇有些震惊，两人刚刚经历暗杀，这姑娘倒是淡定的很，也没有追问缘由，真是少见的淡然。
沈清明不由好奇什么样的父母可以养出这样的孩子。
回想自己的过往，他少时亲娘早逝，跟着姐兄长大，姐姐兄长们对他这个最小的弟弟向来包容温和，前十四年里活得顺心顺意。
直到他知道了亲娘早逝的真相，觉察到了京都的晦暗，家人的隐瞒，年幼的孩子被拖到权利的漩涡，挣扎沉浮，还好幸运的遇到恩师，得恩师点拨随身教导，才能长成现在这幅模样。
那颗爱自由不愿拘束的心，两人倒是如出一辙。
心里琢磨着，嘴上却开口道：“我欣赏你这性子，以后就叫你小翎吧，我在家排行老五，你叫我小五或者沈五都行。”
莫翎闻言把目光转回他身上，片刻开口：“好，今日咱们也算是经了生死的朋友。”
两人说完便阖上双眼，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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