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枫跟在山羊胡背后,沿着船舷艰难前行。雨势来不已,视线范围受阻,忽然脚下一滑,有什么东西绊住了他,身子一栽歪,整个人失去平衡,猝不及防坠入翻涌的浊浪。
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可他来不及回应,已然被惊涛骇浪吞没。水面荡开圈圈涟漪,汩汩气泡升腾,他奋力挣扎,双脚蹬开浸水的皂靴,指尖堪堪触到头顶浮光,下一瞬,又被无形的暗流拽向幽深处。
“轰——”
渡船意料之中地爆炸了。
赤色火舌撕裂天幕,炸响声震耳欲聋。巨大冲击波侵袭下,挂着船帆的桅杆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塌,伴随着破裂的船板穿透水幕。
他躲闪不及,后脑被狠狠一拍。一阵剧痛袭来,血雾在眼前弥散。恍惚间,他看见水波浮现出少女明媚的脸颊,眉梢点缀碎星,梨涡盛放狡黠的笑意。
“阿绾……”他下意识呼唤心底那个名字。
张口一瞬间,冰冷河水倒灌入喉,窒息感自胸腔蔓延,意识被囫囵冲散,湮没于碎玉浪沫。
不知过了多久。
一道银光破水而入,锋利的鱼叉稳稳勾住他腰间的革带。巨大的拉力从上方传来,将他猛然拽出水面,重重摔在湿滑的甲板上。
“还活着。”
李老爹蹲在船尾,吐出一口烟圈,拿旱烟杆敲了敲船帮。
少女随手将绑了绳索的鱼叉丢在一旁,探出双手按压他的胸膛,“喂,要死也别死在我船上。”一边说着,白皙手掌熟练地有节奏向下按压,好似厨娘揉搓面粉团。
“丫头,轻些,别给人肋骨折断咯。”李老爹半眯着眼,望着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嘴唇恢复了一丝血色。
“咳咳……”
伴随一阵剧烈的咳嗽,时枫的意识从混沌中陡然浮起,耳畔是潺潺的流水,鼻端隐约嗅到湿润的泥土和淡淡的鱼腥。
他遽然睁开眼。
阳光映照少女娇俏容颜,发丝滴着水珠,细汗顺着脸颊滑落,身穿粗布衣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他翻了翻眼眸,又晕了过去。
“叫你轻着点下手,他这会子体力跟不上,还不快去煎药。”李老爹吩咐道。
一尾赤鳞鲤鱼在甲板上翻腾,尾鳍啪啪拍打木板。少女啐了一口,“晦气,本来钓上了两尾鱼,还能卖两个铜板,这会子跑了一个。”说罢,她动作伶俐地一脚将剩下的一尾鱼踢回河里,自己去一旁煎药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
时枫躺在船板上,整个人像被泡透了,喉咙塞满泥沙的腥味,就连呼吸也带着沉重的湿气。
“醒了就喝药。”少女端着碗药汤,带着几分不耐烦,“可别糟蹋了我的车前草。”
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入,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见时枫呛得皱眉,少女噗嗤笑出声,顺手把晾在桅杆上的咸鱼扯下半条,“嫌苦?拿这个压压。”
时枫感到有些茫然,他在思考咸鱼的味道,大概比这药汤好不到哪去。
“杀猪的,还是宰人的?”少女盘腿坐在舱板上,指尖虚虚划过他的胸前。夕阳的余晖在她发梢镀了层金边,“老张头剖十年鱼,都划不出这么漂亮的弧。”
时枫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胸口处,那里有一道旧痕,剖心刮骨般格外深刻。
脑海中闪过模糊的画面——烈马嘶鸣,战鼓擂响,铁甲交击。他站在战场之上,玄色战甲泛着寒光,耳畔有人高喊“将军”,身前有人跪地递上虎符。
忽然少女拍了下他肩膀,将他从回忆中抽离出来,“别是镖局逃出来的吧?”
他抬起眼,嗓音低哑,带着几分迷茫与痛苦:“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记得了。”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啊,那我找谁平账去?天下没有免费的药汤。”少女歪着头打量他。
她从舱底翻出个陶罐,哗啦啦摇动半罐铜钱,“要不这样,你替我修网,工钱抵药钱。”指尖在罐口敲出轻快的节奏,“名字嘛……就叫阿舟,横竖是从河里捞上来的。”
阿舟?时枫咬了咬嘴唇。
少女甩了件粗布衫盖在阿舟脸上,“破是破了点,总比你那身血衣强。”
阿舟默默地拾起布衣,勉强套在身上。衣服是李老爹的,不可避免地短小,袖口将将才到手肘。
暮色渐浓,少女眸子里跳动着河面的碎金,“先说好,敢偷懒就把你押给鱼市刘婶,她正缺个扛货的傻大个。”
“科科——”
船尾传来两声烟锅敲船板的响动,李老爹佝偻着背踱过来,烟杆头精准戳了下少女后腰,“阿喜,忒聒噪。”
阿喜像被掐住后颈的猫,梗着脖子嚷嚷:“阿爹,您别捣乱呀,我谈正事呢。”说着,手指悄悄把陶罐往阴影里推了推。
老人咂了咂牙,混着烟味的唾沫星子溅到阿舟的手背,“他一个才从阎王殿逃回来的人,哪里有力气给你干活,真是胡来。”
阿喜翻了个白眼,扯过渔网开始穿梭子,“您没见这网眼破得都能漏月亮了?”细麻绳在她指间翻飞如银鱼,“再说了,颜家渡欠咱们的债务,可是一个子儿都没要回来。”
“颜家渡”三个字眼,在阿舟心里激起一片涟漪,他努力回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李老爹蹲下身,烟锅磕出点灰印,“河瘴入骨的人,最忌见月光。”枯瘦指节一指,“丫头,去把芦席挂起来,遮挡住月亮影。”
“又搞这些神神叨叨的!”阿喜嘴上抱怨,利落地甩开渔网,赤脚踩得船板咚咚响,“不补了不补了,睡觉去,明日还要起早。”
舱门被她摔得震天响,惊得夜鸮扑棱棱飞起,下一刻,芦席还是乖乖高挂起来,遮住船舱半边天空。
李老爹掏出怀里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芝麻饼,边缘还留着细小的牙印。
“她藏了两天的。”老人边说边掰去牙印部分,远处传来阿喜气急败坏的尖吼:“阿爹,我晒的虾干是不是叫你偷吃了!”
河风卷着烟火气漫过船舷,李老爹望着破碎的月亮倒影,慢悠悠往烟锅里塞烟丝,哼起荒腔走板的渔歌。
混着水汽的夜雾漫上来,濡湿了阿舟的眼角——那半块芝麻饼的裂缝里,还夹着片晒干的橘皮,嚼着嘴里又甜又酸。
十五岁的阿喜,像一株生在船板上的芦苇,发梢总沾着盐粒。李老爹常说,这丫头是喝海水长大的——两岁初识潮汛,六岁驾舢板追鱼群,如今摇橹的力道,比壮年渔汉还足一分。
这日,父女二人驾着小船沿黄河一路来到济南府泺口渡,原是为了找颜家渡的山羊胡讨个公道。五个月前,山羊胡卖给李老爹一批渔具,吹嘘是上等货色,结果一下水便破得不成样子,根本无法使用。李老爹攥着那张皱巴巴的字据,一心要找他退货讨债。
谁知到了地方,发现黄河渡口被官府封锁,不准外来船只靠近。李老爹只得远远停船,独自上岸打听消息。回来时,他脸色阴沉得像锅底,“奸商的铺子被官家征用了,这几天不开门。”
阿喜正欲破口大骂,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抬眼望去,渡口火光冲天,一艘渡船在爆炸中变得四分五裂,碎片四散飞溅。
李老爹脸色骤变,立刻掉转船头,喊道:“情况不妙,咱们快走!”
二人疾速行船,一口气走了十几里水路,停下来靠岸补给。谁料阿喜眼尖,竟在波涛翻滚的河面上瞥见一个人影沉浮。她不顾阿爹阻拦,操起撑篙奋力划去,借着鱼叉将那人从水中拖上船。
那人便是阿舟。
他换下的血衣做工极为考究,袖口束腕嵌着指甲盖大小的绿松石,衣料是轻薄柔软的杭绸,哪怕湿透,也丝毫不显沉滞。这等衣饰,普通百姓人家绝无可能穿得起。
李老爹趁着阿舟昏迷,翻遍他全身,竟在内襟贴身的暗袋里摸出一张牛皮纸包。打开来看,里头的字迹密密麻麻,净是些看不懂的机密公文,落款处盖着的朱红官印上,“阁部”二字触目惊心。
李老爹心头一凛,赶忙将东西原样塞回阿舟怀中,不敢再多看一眼。
他借着采买干粮的机会,悄悄返回泺口渡。泺口渡向来是南北商贾往来之地,街上气氛透着几分异样,巡逻的差役多了,码头戒备森严,过往客商皆低着头匆匆行路,生怕惹祸上身。
他寻了处茶摊落座,装作随口闲聊,试探着问了两句,摊主压低嗓音道:“炸毁的,可不是寻常的渡船。”他伸手拂了拂桌上散落的茶渣,“是颜家渡的船,押送的是京里来的大人物。”
李老爹心中一紧,顺势抿了口茶,掩盖脸上的异样:“何人?”
“听说是个将军。”茶摊老板顿了顿,“谋反的罪名。”
凭借多年跑江湖的经验,他已然看得分明。阿舟并非池中之物,此番必是被人算计,落得官家追捕的下场。
事到如今,他已不敢再轻易靠岸,只顾驾着小船顺着黄河水势向东急行。至于颜家渡山羊胡那点欠债,早已被他抛诸脑后——这水,太深,断不能再蹚半步。
时光如梭。
阿舟起初只能拖着伤腿劈柴,手掌磨出的血泡层层叠叠,火辣辣地疼。他正蹲在船尾扎柴,李老爹忽然甩过来一柄豁口的鱼刀,“撬河蚌壳,晌午晒干货用。”
刀柄砸在阿舟手边,沉甸甸的。他愣了愣,缓缓伸手握住,指腹摩挲过冰凉的锈痕,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刀虽旧,锋刃尚利。他下意识翻转刀锋,指尖轻弹,寒光一闪,几下便将蚌壳撬开,壳肉分离,汁水顺着指节淌下,浸进掌心的伤口,刺得他一颤。
“好刀法。”阿喜挑眉,双手抱胸,啧啧感叹,“老张头可比不过你半分。”
阿舟微微蹙眉,似是想问她口中的“老张头”到底是谁,怎么时常挂在她嘴边。
阿喜一把拉过竹篓,把撬出的蚌肉一锅倒进去,嘟囔道:“可惜了,撬河蚌哪能赚银子?你要是去码头卖艺,一准儿挣个盆满钵满。”
李老爹拧着渔网的手顿了顿,默默整理渔具。阿舟的东西,包括牛皮纸包,以及衣服,束腕,墨金络子等物,全都被他以代为保管之由,锁进了箱子里。
就让他,继续做阿舟罢。
暮色漫上船篷,江风裹挟着火塘里的鱼汤香气,氤氲升腾。
阿喜两指捏着烤焦的鱼尾,叼在嘴边嚼了两下,含糊道:“我今儿见着江豚追船哩,脊背油亮得像抹了猪油膏。”
李老爹剔出鱼刺,把半条鲻鱼拨进阿舟碗里,语气淡淡:“瘦得跟银鱼干似的,多吃点。”
阿舟怔了一瞬,低头看了眼手臂——筋肉分明,谈不上瘦。
阿喜瞥了他一眼,有些吃味地哼道:“吃吧吃吧,省得哪天被海风刮走了,赔都没处赔。”
阿舟默默夹起鱼肉蘸了蘸盐,送入口中。咸鲜的滋味顺着喉咙滑下,胸膛莫名升起一丝暖意。
船儿一路向东,行了一个月左右,到达黄河入海口。
过最后一道急滩“鬼门滩”时,阿喜忽然扯开嗓子唱起渔歌,嗓音虽破,响亮得很,惊起芦苇丛里栖息的鹬鸟。
阿舟撑着橹,偏头看她,阿喜察觉他的目光,脸一红,立刻凶巴巴道:“看什么?没见过唱歌的?”
阿舟收回目光,他隐约记得,自己也曾听人唱过小曲,可他记不清曲调,也不晓得谁唱的。
李老爹抬手一指:“瞧见白鹭落脚的沙洲没?那里就是家。”
船头轻轻吻上沙滩,惊起一群啄食的小鹭。阿舟下意识地攥紧缆绳——掌心的茧痕新痂叠着旧伤,粗砺滚烫,比模糊的记忆更真实。
他的家,在何方?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