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时候,船尾杂物间。
透过指甲盖大小的猫眼窟窿,苏绾看见一道修长瘦削的背影。三千青丝高高束起,发髻间插着雕花白玉簪,映着微弱的光泽。身着月白锦缎长袍,袍上绣着繁复的卍字符文,随着闲雅步履微微翻动。
熟悉的挺拔身形,芝兰玉树的气质,令苏绾的呼吸倏然一滞。
他一向偏爱华服,素喜淡淡月白色。他认为,皎洁清新月色,最能衬托他的心性和修养。因而哪怕只是一道背影,苏绾也能立刻辨认出他是温如初无疑。
可他此刻应该在主厅休憩,为什么会出现在船尾呢?
两人方才提及的“摔杯为号”,“全部杀掉”等字眼,分明暗示主厅已布下杀局,将置时枫于死地。而远舟一口一个“少爷”,一口一个“先生”,目标却指向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思绪纷乱如飞絮,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线索都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在记忆的角落,任她如何拼力拾捡,也难以串联成清晰的脉络。
忽然灵光一闪。
局势表面看似混乱无序,但若将所有线索归拢于一个大胆的假设之下……
假设,眼前这位月白锦袍男子,并非真正的温如初,而是一位戴着面具,伪装成温如初的陌生人。
一切豁然开朗。
这不是意外,也不是巧合。
这是一个局。
一个精心编织、步步为营的局。
两个温如初同时出现,企图混淆时枫的视听。在那个家伙茫然迷惘之时,两人再联手,杀他个措手不及。
此局为“双簧局”,不可不谓之诡谲、歹毒、奇幻。
无论如何,她总要出手拯救那个家伙啊!难道还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敌人的圈套不成?
破局之道,在于出其不意。苏绾用尽毕生所学,模仿时枫的语气,气沉丹田唤道:“且慢。”
雄浑深沉的嗓音,夹杂着黄河水浑浊的腥气和震慑,直直地传向月白锦袍背影。
那人脚步骤然一顿,身形微微震颤,似乎出乎意料之外,但又似并不惊慌。俄顷,剪着一只手臂,缓缓从容旋袍转身。
阳光透过船舱缝隙洒落,勾勒一张俊美如画的面庞。弯月眉微挑,沁着三分冷意;桃花眼流转,似含浅浅春水;檀薄唇上扬,偏又透着几分凉薄。
他竟与温如初,长得一模一样!
若说是戴了一层人皮面具,也未免太过逼真了些。活了两世,她自认为见过许多伪装高手,甚至还亲自戴过老道为她制作的假面。但那张牛皮熬制的假脸,与这副毫无破绽的精致面容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她不得不推翻先前预定的伪装假设,可世上又不可能生有完全一致的人。纵是双生子,也难免会在神韵或细节上有所差异。
苏绾攥紧沁汗的手心。
那人站定一刻,剪了剪桃花眼眸,趸步迈向杂物间,步调不紧不慢。夹道很短,未及两步,那人来到房前,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木门。
“谁在里面?”声音透着淡定。
苏绾吓得后退一步,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因为此人不但外形声音酷似温如初,就连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檀香味道,隔着薄薄的木门,飘进苏绾的鼻翼。
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温如初。
可怕的气息令苏绾瞬间添了一丝惧意,她强忍涌上喉咙的呕吐感,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时枫的语气冷冷地开口:“是我。”
“怎么,这才分开一盏茶的工夫,你就认不出为兄的声音了?也忒伤兄弟的情意。”她刻意装出一副调侃模样。
门外一片沉寂。
苏绾心里捏着一把汗,温如初性格多疑,她没把握自己有足够能力骗过他的眼耳。
沉寂半晌,门外传来朗朗笑声:“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啊,榆白兄。”
苏绾眼睛一亮,有戏,对方上钩了。
温如初不紧不慢道:“榆白怎得这般有雅兴,躲起来玩‘藏猫猫’游戏,吓了我一跳。”
“真是改不了的坏毛病。”他假嗔道。
苏绾假装打了个呵欠:“我出来替你巡察,保护你的安全,顺便打个盹。不行吗?”
突然话锋一转,“你还好意思说我,为兄倒要问问你,你不去船头指挥轮渡,跑到船尾旮旯搞什么猫腻?”
温如初笑道:“瞧瞧你这说话的口气,我也是出来透透气啊,许你州官放火,不许我百姓点灯?没有这样的道理。”
“你少装蒜了。”苏绾紧声质问:“为兄隐约听到一些诡异的流言,什么‘摔杯为号’,什么‘全部杀掉’,心中十分不解,你替为兄解惑一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木门之外的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令苏绾心中燃起希望,说明她没有听错,对方果然在密谋杀局。
良久,温如初幽幽开口道:“榆白许是白日做梦,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还不承认?我全都听见了。”苏绾态度咄咄逼人。
温如初回以玩味地挑衅:“既然你全都听见了,又为何还要问我?”
“混账东西!”苏绾大声吼道:“我亲耳听到,你们密谋造反!岂有此理,为兄待你不薄,你竟吃里扒外,害我于不义。”
“我劝你悬崖勒马,趁早放弃邪恶念头。我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下了这条船,你我还是好兄弟。”
“你若执迷不悟的话,可别怪为兄不客气。想杀我?你还差得远呢。你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难堪吧。”
她并不指望此举能吓退温如初,但是起码让对方有所顾忌,不再继续动用“双簧计”,那也太愚蠢了。
假如对方仍执迷不悟,她也能趁机拖延时间,给时枫留有破局的余地。
可温如初似乎被她的一连串话语逗乐了,薄唇微微勾起,白皙手掌摊开,五指贴放木门之上,好似感受对面的温度。
“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会想害你呢?我疼你爱你还来不及,你说对不对?”
“绾绾。”
这一声“绾绾”,太过意外,犹如一道惊雷在苏绾耳边瞬间炸开,令她顿感满眼冒金星,几欲昏厥。她断然不会想到,短短几句话的交锋,就让她露出了破绽。
但她坚定不信邪,笃定对方是在诈她——温如初惯爱用此伎俩,达到蛊惑人心的目的。
“什么绾绾?”苏绾咬牙辩驳:“我看你才是白日发梦,怎么你的未婚妻从你身边跑了,让你伤心欲绝不敢面对现实吗?”
温如初轻笑出声:“哈哈,绾绾真会说笑。”
剪了剪桃花眼眸,幽幽道:“不过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我可是等了你好久,你都不说出来见我,真让我伤心难过。”
他说这话的时候,苏绾预感到形势不妙,悄悄缩进角落,找准位置,手刀蓄势待发。
果然,温如初叹口气道:“既然你肯不承认,那我只好自己进来了。”
言毕,五根白皙指头划过门框,在一处定点画了个圆圈,眼神凝聚片刻,气沉丹田,掌心猛地拍向木门,犹如惊涛拍岸,局促力量瞬间释放。
随着一声闷响,厚实木门竟被生生拍裂,轰然倒塌,碎木飞溅。光线兀自倾泻而入,霎时照亮了整个杂物间。
光线与阴影交织,映照俊美脸颊黑白分明,半边佛子半边鬼魅。劲风夹杂湿气打着旋儿,拂动月白衣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啪嗒,黑靴跨入门内。
“嘚!”角落里的苏绾咆哮出手,手刀本能地砍向他的喉咙,同时脚尖狠厉地踢向他的下身。
这两招防身术,她已练得炉火纯青,屡试不爽。
然而,对方反应极快,他微微低头,水蛇般灵活地躲过手刀,又反手一抓,将她纤细的皓腕牢牢钳住,紧接着轻轻侧身,稳稳避开了她的狠命踢击。
短短两个呼吸,绝招被人接连破解。
温如初手腕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拉得向前倾斜,另一只手如闪电般扣住她的削肩,向地面一个空翻,以身体的力量将苏绾扳倒,将她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尖叫。
“绾绾,你这是做什么?真是不乖。”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是在哄小孩,但那股渗透骨髓的威压,却让苏绾背脊发凉。
她拼命翻滚踢打,想要挣脱束缚,可她一弱女子,哪有匹配男人那般力气。对方纹丝不动,以绝对优势压住她的四肢,力道精准而克制。
他一手扣住苏绾的手腕,另一只手扯住袖口,用嘴撕下一块布条,将苏绾双手反剪背后捆绑,像猫戏弄着垂死挣扎的鼠。
温如初似乎极为享受这种震撼局面,他扬了扬下巴,慢条斯理道:“绾绾,你不问我,如何看透你的鬼蜮伎俩吗?”
“关键在于两个字——‘榆白’。我故意这么称呼,就是为了试探你。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钩了,真是个小傻瓜。”
苏绾并不知晓,温如初与时枫早已撕破脸,再不会用这种亲昵的表字称呼对方,而是改口直呼其名。而这一疏漏,却让对方轻而易举地识破了她的身份。
风声在破旧的屋内回荡,仿佛在嘲笑苏绾的愚蠢。她的大脑一片空白,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温如初,你苦心孤诣谋害别人,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别人?”他挑了挑眉,眼角泛着冷意。
“他是我的发小,我的兄弟,发誓与我同生共死,可不是你口中的,别人。”
他望向破碎门槛,迎着细碎的江风,思绪仿佛堕入深海。
苏绾朝他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呸,少在这里装深情假正经。从你动了杀心的那一刻起,你们就不再是什么兄弟。”
温如初倒不嫌弃她的口水,随便抹了把脸,冷笑一声,“我跟他早就不是兄弟了,这笔账早晚算到他头上。你以为你护得了他吗?我今天非要让你断绝了这个念头才是!”
他屈膝而立,松开对她下肢的压制,想要将她抱起身。苏绾趁机挤出两条小腿蹬他的脸,可他也只是轻轻随手一抓,即捏着她的脚踝,二话不说脱掉鞋袜,露出雪白的玉足。
他手里揉搓小脚,凑近鼻翼使劲嗅了嗅馨香,声音夹杂着一丝兴奋:“你越挣扎,我越喜欢,真是让我舍不得放手啊,绾绾。”
“你放开我!”苏绾被他控制得死死的,丝毫没有挪动的余地,唯有一双灵眸,恨恨地瞪着他。
风声呼啸,残破的门框晃动不止,腥风灌入,掀起苏绾的衣襟,也吹乱了她鬓边的碎发。
“我怎么舍得放你走呢?”他吃吃笑道。
温如初又撕开一块布条,依样画葫芦,捆了两只小白脚,双手夹着腋下将苏绾抱起,卧在自己怀里,像抱小孩子般拢着她。
修长手指微屈,落在发髻间,缓缓滑至额首,停留片刻,似在感受肌肤的温度,指尖继续向下,轻按颤抖的眼睑,轻轻掠过鼻梁,最终停在唇畔,用力一刮。
凉白的指尖,戳着苏绾的唇,令她浑身不由得一颤,随即条件反射般舌尖一勾,狠命地咬他的指头。
可他竟不躲不避,任由她的贝齿啃噬,只一下子,又迅速抽了出来,果然指尖翻着血花,而苏绾齿间也充满了铁锈味。
温如初将翻血的指头放进嘴里吸吮,桃花眼眸蒙上一层氤氲水汽,嗓音低哑而缠绵,泛着某种莫名隐忍地颤抖:“绾绾,我真的等你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要忘记你身体的味道了。”
苏绾被他这番举动惊呆了眼,嘴里不停骂道:“疯子,你是个疯子!”
温如初低下头,瞧见朱唇的血迹,轻轻吻她的唇角,小舌将血迹舔舐干净,檀香气息萦绕,如毒蛇吐信:“你总想逃离我,伤了我的心,害得我苦苦追逐。”
“这一追,就是两世。”温如初叹声道。
两世。
振聋发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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