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的闷雷碾过蒹葭脊背时,她正跪在蒹家祠堂前的莲花纹青石板上。雨珠子砸在重檐歇山顶的鸱吻上,顺着琉璃瓦汇成银帘,将檐下那对鎏金楹联浇得模糊:"诗礼传家久,忠孝继世长"。水洼里倒映着云纹窗棂间漏出的烛火,忽明忽暗,像极了母亲临终时床头将熄的灯盏。
"这霁蓝釉梅瓶可是太祖皇帝赐给蒹家祖上的!"继母王氏的护甲刮过蒹葭耳垂,攥着她发髻往碎瓷堆里按,"你生来克死亲娘,如今又要毁蒹家百年气运!"
蒹葭的颧骨磕在瓷片上,腥甜的血混着雨水流进嘴角。她盯着那片染着靛青的碎瓷冷笑——晨起时三妹差她染的丝线,原是存着这般腌臜心思。碎瓷边缘的釉色澄澈如深海,内壁冰裂纹本该是经年茶垢浸染的褐,此刻却泛着新染的靛蓝,倒像是拙劣画师描坏的天穹。
"父亲明鉴。"她忽然挣开发间桎梏,雨水顺着眉骨淌成溪,"真品梅瓶内壁的冰裂纹,该是茶汤沁润的琥珀色。"染着蓝渍的指尖戳向三妹腕间,"若三妹真抱过此瓶,指缝该嵌着三十年陈普洱的碎渣。"
正堂忽地死寂,唯有雨打芭蕉声声催命。蒹葭瞥见父亲握着藤条的手颤了颤——那藤条是母亲在世时从岭南带回的虎斑竹所制,如今已盘得油亮,倒像是吸饱了这深宅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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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腕间的珊瑚手钏突然崩裂,朱红珠子滚进碎瓷堆里。蒹葭想起七岁那年,母亲抱着她辨认库房瓷器。那日春光正好,母亲执起梅瓶轻叩,清越之音绕梁三匝:"霁蓝釉最忌急火,需以松柴缓烧七日。你听这声,像不像深潭鹤唳?"
此刻碎瓷堆里传出细响,蒹葭循声望去,见块残片上留着半枚指印——三妹的丹蔻在釉面刮出新月痕,倒像是给这百年古器添了道笑纹。
"放肆!"茶盏擦着额角飞过,庐山云雾的茶香混着血腥气弥散。父亲脖颈青筋暴起,藤条抽裂她肩头粗布:"滚去雨里跪着!祖宗面前还敢狡辩!"
蒹葭踉跄栽进雨幕时,瞥见继母鬓间金凤钗的尾羽轻颤——那是用母亲陪嫁的南洋珠改制的,最大那颗东珠本该镶在她及笄礼的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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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的更鼓混着雷鸣碾过耳膜,蒹葭数到第九百七十块青砖。膝下的血渍被雨水冲成淡粉,在砖缝间蜿蜒成溪,倒像是谁蘸着朱砂在画避水图。东墙角的野姜花被风雨打折了茎,嫩黄的花瓣贴在她染血的袖口,恍若母亲病中绣的最后一方帕子。
角门忽有车马声,青篷马车檐角铜铃叮咚,惊得满院雨帘乱了阵脚。戴竹笠的小厮跃下车辕,怀中红木匣子散着川芎的辛香。蒹葭眯起眼——那人转身时竹笠被风掀起,露出腕间月牙状的旧疤,与三年前城隍庙后巷的乞儿分毫不差。
"劳驾,顾府采买的药材..."清亮嗓音穿透雨幕。小厮递路引的手背上沾着墨渍,虎口处结着层薄茧——是常年执笔又握剑的痕迹。
蒹葭喉头忽哽。那夜大雪封门,她偷了厨房半笼馒头翻墙而出,在庙后巷撞见个浑身是血的少年。那人腕间伤口深可见骨,却仍死死攥着半块沾血的玉佩。她拆了发间绦带替他包扎,绦带末尾绣的歪斜姜花,此刻正别在这小厮的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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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纸伞柄塞进掌心时,蒹葭嗅到缕清苦的沉水香。墨砚退后三步深揖,竹笠边缘雨水连成珠串:"公子让捎句话——"惊雷吞了后半句,只见他唇形翕动,分明是"野姜花要开了"。
蒹葭攥紧伞骨,紫竹柄上缠着银丝,勾勒出螭纹暗印。伞面绘的《听松图》墨迹未干,山石缝隙间藏着极小的"昭"字,笔锋凌厉如剑出鞘。
更夫提着灯笼转过街角时,墨砚已消失在雨帘中。蒹葭摩挲着伞柄螭纹,忽然摸到处凸起——机关弹开,里头躺着枚青铜钥匙,齿痕与她藏在灶膛暗格的首饰盒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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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梆子声荡过三重门,蒹葭在柴草堆里数着更漏。继母踹门而入时,油纸伞已变成满地青瓷片,锋利的边缘映着廊下灯笼,像极了祠堂那对楹联的金漆剥落后的狰狞。
"勾搭完贵公子又招惹小厮?"绣鞋碾过伞骨,王氏鬓间金凤钗的珠串扫过蒹葭眼角,"不如早早打发你去张屠户家学规矩!"
蒹葭蜷在潮湿的麦秸堆里,指尖忽然触到片柔软。就着破窗漏进的月光,素帕角落的野姜花含着露,花蕊里绣的"昭"字浸着血渍——是墨砚扶她时蹭破的掌心血。
帕子浸水后显出暗纹,竟是幅微缩的蒹府地形图。西厢房窗棂位置标着朱砂点,旁注小楷:"寅时三刻,故人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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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的梆子惊起寒鸦,蒹葭借着月光拆开伞骨。紫竹中空的夹层里藏着半卷《陶说》,泛黄的纸页间夹着母亲笔迹:"霁蓝釉色似雨过天青,然真品置于烛下,可见釉内金星闪烁。"
她摸出枕下碎瓷,就着破晓的微光细看。碎片的断茬处釉层稀薄,金星全无——这分明是赝品!记忆忽如惊雷劈开浓雾,她想起月前撞见管家深夜抱着锦盒从库房溜出,盒中靛蓝釉色在月光下泛着死气。
柴房门锁轻响,晨风送来缕药香。蒹葭将碎瓷藏入袖中,指尖触到个硬物——是墨砚塞钥匙时偷放进她掌心的玉牌,正面刻"澄园",背面螭纹间嵌着粒带血的盐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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