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缠绵不绝。
坤宁宫内气氛冷凝,当差的宫女太监们轻手轻脚地出入,生怕惹祸上身。
皇后娘娘一向良善,平日里和奴才们说话亦是轻声细语。可今个儿却不知是怎地,竟当众跟陛下发起火来,砸了茶盏不说,还把陛下给赶走了。
太监宫女们都噤若寒蝉。
翠微也从未见过娘娘何时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娘娘多年来膝下无子,陛下想让娘娘的妹妹入宫,倒也说得过去。
可娘娘却不愿,还为此朝陛下发火。
“你也觉得是本宫的错?”
支摘窗半撑,有雨丝随风斜飘进来,蔻玉姳却仿佛感觉不到。
她素面素衣,怔怔的看着远处高耸的宫墙。
是她做错了吗?
她原本是镇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却被同日生产的芸娘掉包。芸娘的亲生孩子成了国公府娇贵的千金小姐,而她……却被带到乡野间生活。
直到芸娘重病不愈,才流泪将真相告知……
当年肃王谋反,天下大乱,百姓纷纷躲进寺庙里避祸。那时的镇国公寇世雄还是从二品定国将军,率军讨伐反贼,夫人怀胎即将发动,他匆匆把人安置在山上的寺庙后就带军离开。
芸娘就是在这里结识了将军夫人,两人都怀胎数月,只不过她由于长期营养不良,胎象并不稳。
每每看到那位夫人吃燕窝补品时,芸娘都羡慕的直咽口水。她轻抚微拢的小腹,心里想着,那位将军夫人的孩子往后必定一生荣宠,可自己的孩子……在这乱世下,连活下去都不容易。
那是芸娘第一次萌生出这种念头,要是自己的孩子是将军府的……
将军夫人崔氏身边跟着三四个稳婆,即将发动那晚,整个寺庙灯火通明。
紧跟着,芸娘的腹部也开始发疼,她只身一人,托着肚子惨白着脸去找崔氏。
“求夫人垂怜!”
崔氏心善,让丫头婆子把人扶进来,安置在她旁边的木板床上。
就在这时,将军府的侍卫焦急的在门外禀报:“夫人!山下火把忽隐忽现,隐约还有打杀声!”
崔氏疼得满头大汗,咬牙吩咐:“速去,把寺庙里所有的灯火熄灭,大门以巨木抵住,将军府一应侍卫全部拿兵器守在门口。只要我平安生子,等将军回来一定不会亏待尔等!”
侍卫连忙应声。
方才还灯火通明的寺庙,很快就变得漆黑一片。稳婆只能摸黑接生,芸娘疼得上气不接下气,迷迷糊糊中只听到稳婆的低语声:“还不到月份就提前发动,生下的孩子肯定体弱多病,这可不好养活……”
芸娘握紧拳头,在一片黑暗中缓缓转过头,看向那边正在隐忍痛呼的将军夫人。
两个孩子的啼哭声在寂静的寺庙里同时响起,声音又很快止住,稳婆摸黑探了探,两边同时轻声道:“恭喜夫人平安生子,是个女儿。”
是女儿,两边生的都是女儿。
崔氏浑身被汗浸透,听到是女儿,她笑了笑,又忧心山下的情况,连忙招来侍卫询问。
领头侍卫说山下不见火光,那伙人大概已然离开。
崔氏谨慎,嘱咐侍卫不能放松警惕,今夜看好寺门,庙内不可高声言谈,更不可点燃油灯。
待一切都交代妥当,稳婆将她的身子简单收拾干净,崔氏便沉沉睡去。
刚刚经受过撕裂般的疼痛,芸娘也昏昏欲睡,可她硬打起精神,想到稳婆说的,加之方才女儿的哭声异常微弱,两行热泪从眼角流出。
体弱的女儿跟在自己身边怕是活不成,可若是在将军府养着呢?
芸娘心里已经有了成算,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也是被逼无奈。
待众人都睡下,万籁俱静之时,她摸索着来到靠窗的小木床旁。
月光下,两个婴孩都在熟睡,她轻手轻脚的把绣褓调换……
粗布绣褓包裹着将军府嫡女,而蚕丝绣褓包裹着她女儿。
想到女儿不仅能活下来,还会无忧无虑的长大,芸娘这才安心睡去。
翌日一早,崔氏刚醒来就让婆子把孩子抱来给她看。
两个婴孩都还在熟睡,婆子把用蚕丝绣褓包裹的婴儿小心翼翼地抱起,她笑着抱到崔氏跟前,咧嘴道:“夫人瞧瞧,大姑娘长得跟老爷可像哩!”
昨夜黑灯瞎火,崔氏看不清刚生下来的孩儿长甚样,现下一看,孩子瘦瘦小小的,肤色呈麦色,倒和从军的丈夫挺相近的,只是……要是个男孩,肤色怎样都无甚大碍,可她生下的可是女娃……
崔氏叹口气,她年轻时也是闭月羞花,媒婆几乎都快把荣安伯爵府的门槛踏破,可她的孩儿竟没半点随她。
崔氏气闷,当年父母亲为她挑夫婿,也该多考虑些样貌的。
盛京女子以白玉粉面,体态婀娜为美,她的儿这般肤色……罢了罢了,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不管长成甚样都要疼着宠着,这辈子都要让她享尽荣华富贵,不受半点苦。
那边有婆子抱起芸娘的孩子给她瞧,芸娘只看了一眼,就开始愣愣的出神。
孩子已经醒了,白皙的圆脸上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就那样盯着人瞧,不哭也不闹。
婆子看着欢喜,就抱在怀里逗弄,心里兀自纳闷,这位芸娘瞧着姿色并不出众,怎地就生下这般可爱的孩子?
兴许,孩子随她爹爹吧。
丫头婆子们都围拢在崔氏床前,丈夫不在身边,她只能给孩子先起个小名。
“小名就叫娇娇。”崔氏面部柔和,朝紧闭双眼的孩子唤了声:“娇娇?为娘的小娇娇。”
崔氏连唤数声,婴孩仍旧沉沉睡着。
众人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婴儿就算再贪睡,也不该这么久都没有动静。
有经验的婆子抚上娇娇的额头,惊呼道:“姑娘这是发烧了!”
才刚生下就发烧,说明体虚身弱,今后免不得要被病痛缠身。
崔氏慌了神,连忙让婆子端水降温,屋里人顿时忙成一团。
没人注意到,芸娘不理会自己的孩子,却一脸心疼的看着崔氏怀里的婴儿。
……孩子,不要怪娘亲,你只有在富贵人家里才能活下去。
等娇娇的病完全好,已经到第三日,崔氏紧提的心这才放下,她问芸娘给孩子取了甚名。
芸娘是寡妇,刚怀孕不久的时候,丈夫被抓去当兵卒,很快就死在战场上。
“名字……还没想好。”芸娘有些不敢看崔氏和善的眼睛。
崔氏看那婴儿软糯可爱,只道:“得取个名字才好。”
想到娇娇快醒了,崔氏准备回屋。芸娘再三犹豫,将人喊住:“不若……夫人给取个名?”
崔氏饱读诗书,她看了眼孩子,认真想了想说:“这孩子肤如凝脂,名字你看唤玉姳可好?至于小名……”
芸娘连忙摆手:“农家女要甚么小名,夫人赐了名字就够哩。”
崔氏没再多说,她急着回屋看娇娇醒了没……
原本还淅淅沥沥的小雨,这会子却越下越大。
蔻玉姳回神,她将素手探出,轻掩上支摘窗,转身见小德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躬身向她禀报:“娘娘,国夫人在宫外求见。”
母亲怎地在此时过来?
蔻玉姳长睫低垂,猜测着母亲过来的目的,眼神变得异常哀伤。
当年她封后不久,母亲崔氏就被陛下加封一品诰命夫人,许是感念她一路扶持。自她嫁进定王府,对内辛苦操持府内上下,对外费劲心思讨太后欢心,最后他的皇位在太后的金口玉言下才变得名正言顺。
蔻玉姳轻抚上自己的小腹,这里也曾有过他们的孩子。那年肃王造反,天下大乱,庄王以清君侧的名义,带兵南下,两虎相斗,生灵涂炭。
蔻玉姳知道他的机会终于来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可好巧不巧,她在那时被大夫诊出已怀有身孕,二月有余,胎象并不稳。
她咬牙将此事压了下去,祁绍元派人把她护送到乡下,马车颠簸了一天一夜,中途被肃王手下的人发现,车夫只能拼命地挥马鞭往前跑。
等到了庄子上,蔻玉姳脸色惨白,身下已经落红。
肃王和庄王交战,最终庄王不敌,被肃王一箭射死。肃王一方亦死伤惨重,就在士兵们庆祝欢呼的当夜,定王祁绍元率军突袭,打了肃王个措手不及。
肃王一党全军覆灭,一个活口都没留。他临死前都难以置信,从来都不争不抢的三弟竟是这般的心机深沉,鲜血从心口处喷涌而出,肃王指着祁绍元怒吼:“奸狡之徒!卑鄙小人!”
肃王虎眼大睁,死不瞑目。
祁绍元眼神淡漠,吩咐手下人:“仔细检查,一个活口都不留!”
蔻玉姳在庄子上养了数月后被接回宫里,两人再见面,她泪眼婆娑,将大夫的话尽数告知。
她流产伤了身子,这辈子都再难有孕!
当时祁绍元说了什么,她现在都还记得,一辈子都不会忘。
他说:“必不负卿。”
就为了这句话,她拖着病体去伺候太后,极力说服,就算在慈宁宫受了委屈也只能忍着,最后太后昭告天下:定王清君侧有功,国不可一日无主,即日起定王继位。
自此,他的这个皇位就变得名正言顺……
“娘娘?”见蔻玉姳久久不语,小德子心中忐忑,又轻唤了声。
蔻玉姳这才回神,母亲此时过来所为何事,她心里再清楚不过,她心头直泛委屈,声音恹恹道:“传。”
小德子躬身退下,很快将人带了进来。
国夫人崔氏在前,后面跟着国公府二姑娘蔻月姝,两人朝蔻玉姳请安:“皇后娘娘金安。”
“此处没有外人,母亲和妹妹坐吧。”蔻玉姳示意翠微奉茶,看向崔氏问道:“不知母亲此番进宫所为何事?”
她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倘若母亲进宫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呢。
蔻月姝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姐姐,她面上未施粉黛,却比她涂了好几层脂粉的脸还要白嫩许多,让人很难相信她自小是在乡下长大。
“玉姳,前朝太子殿下去后,你妹妹就成了孤家寡人,我听闻陛下有意将月姝纳入后宫?”崔氏说着,眼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她孤身一人,我总不放心,要是能进后宫,你们姊妹俩也能有个照应,如此……我也能安心。”
蔻玉姳突然觉得胸闷,母亲果然是为这事来的,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亲口听到母亲这么说,她不免得鼻头一酸,心里一阵苦涩。
她只盼着蔻月姝能过好,竟从未考虑过她的感受,若在平常百姓家,姝儿该叫祁绍元姐夫才是,现在亲生母亲却想让姊妹俩共侍一夫!
蔻玉姳偏过头,快速擦去眼边的泪,正色道:“此事母亲不必多言,您想让姝儿进宫,我不同意。”
就在这时,蔻月姝突然跪下,偏头用帕子掩住嘴,哭得梨花带雨的:“好姐姐,我如今成了寡妇,无人庇护,只想找个容身之地。妹妹向你保证,进宫之后绝不争宠,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我早已看破,只求寥寥过完余生就好。姐姐,姝儿求求你了,自你入了宫中,我们姐妹俩就许久未见,姝儿一直都很思念姐姐,姐姐让姝儿进宫,这样我也好长伴在姐姐身边,是不是?”
她轻抹眼泪,话语中满是痛楚和哀求。
蔻玉姳示意她先起来,随后认真的问道:“姝儿想进宫只为陪我?不为陛下?”
蔻月姝已做过人妇,现下正是食髓知味,自然会肖想男人,更别说是那般身份尊贵,面容俊朗的男人。
陛下当年还是定王的时候,先帝本就是为他俩赐的婚,只恨当初她一心只想做太子妃,才让蔻玉姳捡了漏。
竟没想到陛下一直痴恋于她,就算她已嫁过人,却还想让她进宫侍候,那她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蔻玉姳这般蠢钝都能当皇后,那她进宫后只需稍加动作,就能让陛下废后,改立她为皇后!
她低声啜泣:“陛下乃九五之尊,姝儿岂敢肖想。”
寇玉姳仔细看她的神情,分辨不出真假,世人多伪善,祁绍元就是很好的例子。
在她面前伪装出一副深情的模样,等权利地位到手,转头就想让她妹妹进宫侍候。
她岂能如他愿!
崔氏连忙维护:“玉姳你放心,姝儿绝不会分走你的宠爱。你是皇后,就该母仪天下,陛下后宫空无,你免不得要被诰病。母亲这般做也是为了你好,就让姝儿进宫陪着你,可好?”
蔻玉姳点头:“既然姝儿只是想进宫陪我,那就进宫做女官,也免得我们姐妹俩之间生了嫌隙。”
她这是变相的拒绝。
跪在地上的蔻月姝猛地握紧手中的帕子,当年和祁韶元有婚约的人本来就是她,她本该是母仪天下的皇后,现在只不过是想进宫做妃,她竟不同意!竟想要独占陛下的宠爱!
陛下…陛下怎地都不处罚她?!
“进宫做女官?”崔氏皱眉,做女官哪能得到陛下的庇佑?还是做妃子更稳妥些:“玉姳……”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大女儿直接打断。
“母亲,本宫乏了……”两人都不同意,寇月姝进宫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好一个郎情妾意,她竟一直被蒙在鼓里。既然如此,当初她为何要舍了他转嫁太子?
如今事已成定局,寇玉姳绝对不会让步。
国夫人带着大姑娘走后,两行清泪自蔻玉姳的眸中落下,翠微心疼不已,忙取了帕子过来:“娘娘何苦如此,帝王本无情,娘娘应敬他重他,而非……”
而非……爱他,可这后半句,翠微却不敢说出口。
蔻玉姳明白她的意思,她轻轻摇头。
爱他?不,她只是觉得委屈和不甘。
他原来一直都心系蔻月姝,一朝登基就要迎他的心上人入宫,她怎么不委屈?
这么多年来,她尽心伺候他,知道他所有的喜好,多年的经营,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是为她人作嫁衣!
蔻玉姳怎会甘心!
她从乡下来,人人都说她温顺懂事,她是老实,可她不是傻!他对她没有感情,却伪装出温情的模样,每晚都同她抵死缠绵,一次又一次的占有……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想到这,寇玉姳趴在塌上忍不住呜咽出声。
如果有来世,她绝对不会嫁进定王府。
她,不愿再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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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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