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地牢的石阶泛着寒光,每走一步,肌肤就凉一寸。
牧冉不禁打了个寒颤。铁链摩擦地面的金属声自通道传上来,在石墙上形成空洞的回音。
“他怎么样?”
守卫摇摇头。
下到底层,牧冉瞥到被丢在一边的背包。一根断掉的皮绳搭在上面,尾端系着一个做工精良的鹰形木雕。
他把皮绳收进背包里,朝通道尽头走去。
猛兽般的吐息越发清晰。
在这阴森的地牢里,铁链下的人竟额头发汗。浊重的呼吸裹着白气,体内似有一团火。
“你脖子上的东西已经找到了,和背包一起放在门口,如果你省省力气的话,对你我都方便。”
栅栏门里的人抬起头,瞳孔映出橘红的火光。
他不作答,两手腕骤然发力一扯,铁链炸出刺耳的声响。
真是快好料,牧冉心想。
“这是否定的意思咯?真可惜,你会是个好猎手的。但眼下似乎不是个好时机,而且,”牧冉留意到铁环下血迹斑斑的手腕,“我不想看到你这样折磨自己。”
凶恶的双眸在黑暗中闪烁。
“你一定很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过我更好奇的是,既然你无意参加游戏,那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警戒线内?”
“你们抢别人家儿子,管这叫游戏?”
被囚之人开口了,低沉的质问声咄咄逼人。
“不正当手段?”
“老子最看不惯这个!”
牧冉蹙眉。他思考了片刻。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不想为此辩解。如果你只是想控诉命运不公,那你来错了地方。”
倔强的双唇紧闭着。他似有千言万语,又似无从说起。
“也就是说,”牧冉依旧态度温和,“你并不知道游戏指的是什么。”
对方沉默。
牧冉露出浅笑,“这没什么。只不过,你擅自闯入我们的地界,想出去可并不容易。”
炸毛的野兽渐渐开始平息。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眼神异常坚决。
“我从来都不觉得命运不公。我有一双手,我能靠自己活。游戏什么的我压根没有兴趣。要杀要剐,随你。”
牧冉看着他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转而问道:“你的家人呢?”
对方以为牧冉要打感情牌,索性两眼一闭说:“庆幸吧,老子没亲没故。你们不用担心有人替我寻仇。”
牧冉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许久,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离去,并吩咐守卫自今夜起卸去铁链。
他在破烂的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一张证件。
上面是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但他有个温柔的名字。
伏晓。
清凉的夜晚。牧冉在夜空下驻足良久,才洗去地牢里阴湿**的气味。
一旁高耸的围栏里摇曳着灯光,隐约听得到嘶哑的叫骂声。
那是一片法外之地。
哪怕你有一身傲骨,只需在这里呆上几个月,就会懂得所谓骨气还不如一条面包来得实在。
如果是伏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穿过巨幅草坪,大殿里流光溢彩。走出人生至暗时刻,终得阳光万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字面意义上的。
牧冉一向不热衷于交际。这些锦衣玉食的人说出的话正如他们与生俱来的身份一般,看似尊贵华丽,实则虚无缥缈,不堪一击。
他绕道侧门,想避人耳目。
谁知刚踏入偏廊,拐角处厮磨的声音就立刻停止了。
真是尴尬又低级的局面。
逃走已来不及。
其中一人已自暗处探出身来。他见来人是牧冉,顿时松了口气,毫不掩饰自己尚未拢好的衣衫。
“原来是牧少爷,刚才的表演真是精彩,你错过了太遗憾。”
“客人们肯捧场那是再好不过。”
“这是刚才的舞者之一,”他凑近牧冉耳语道,“一时兴起,不会坏了规矩吧。”
角落里的另一个人还在匆忙整理自己。
“难得陆哥有此雅兴。不妨再相处看看,毕竟一次性的不划算。”
“还是你想得周全。不过说真的,牧家挑选出来的舞者,质量果然是上乘。”说话间冲着牧冉挤眉弄眼。
“怎么?陆哥的私人会馆没开张吗?”
“使了点小手段,不成问题。”
“还请低调行事。”牧冉的眼神锐利起来。
“你放心吧,”姓陆的拍拍胸脯,然后冲那年轻人一甩头,“走吧。”
一个年轻舞者自角落现身。
他低着头,乖巧地跟着主人离去。
牧冉这才从后面看到男孩脖子上的红色项圈。
不知二人之中谁遗忘了领巾。一抹雪白躺在污垢的角落。
牧冉冷着一张脸,抬腿离去。
这天是给“牧场”配送补给品的日子。
从塔楼向下望,一辆辆卡车排成队进出于铁丝网大门。里面的居民被持枪的警卫们围在场地中央。
牧冉眯起眼睛。整个场景被虚化成屏幕里的二维图像,一个个方块人在移动,一条条木板搭建成房屋。他很享受这居高临下的游戏感。
领头的警卫站在高台上大声宣布这个月的补给品配置和新规则,牧冉听得饶有趣味。
下楼时他碰到看守地牢的守卫,说有人想见他。
这一天比预计的来得要快。
牧冉竖起外套上的衣领,迈进地牢入口,没走两步就听到比上次更猛烈的铮铮响声。
他疑惑地看向守卫,眼神在说:我明明吩咐过解开铁链的。守卫一脸无奈,但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做了个“您自己去看吧”的手势。
真是不看不知道,这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竟然拿先前捆绑自己的铁链当健身器材,偌大的铁球被他挥舞得虎虎生风。
牧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举完最后一组,最后,两个“哑铃”被咣当扔在地上。
伏晓抄起一旁的水瓶灌了两大口,自头顶浇下其余的水,捏扁瓶身撇在墙角,大手抹了把脸,最后视线定在牧冉身上。
二人对视。
“你说要见我,有什么想说的?”
伏晓做了几秒钟的心理建设。
“我想找个人。”
“找人?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目的吗?”牧冉问。
“看来你们是不会放我走了,不如试一试。”
“你对这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不怕把命搭进去吗?”
伏晓走近,与牧冉只相隔一面铁栅栏。
这年轻人至多也就二十岁,他的皮肤却在长年的风吹日晒下有了粗糙的颗粒感。
“我不怕。”
他的语气坚定,视死如归。
牧冉感受到对面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他从兜里拿出一个东西。
“跟我说说这个的来历。”他摇着手上的东西。
“我爹留给我的。”
“之前你说,你没有亲人。”
“十四岁以后就没有了。”
二人在短暂的沉默里各自思忖。
“可以还我吗?”伏晓从铁栅栏里伸出手。
牧冉将完好的项链放到伏晓手心里,木雕的鹰重新坠在伏晓胸前。
“委屈你,再戴上手链和脚链,我带你过去。”
伏晓看着天上飞过的鸟儿,想让它告诉自己从天空俯瞰这里是什么样子。好友曾对他说,与其这样卑微地过日子,不如去那里搏一把。他顺着好友的手指看去。
不知有多高的围栏一角掩映在森林里,几只鹰盘旋其上。
好像一座监狱。那是伏晓的第一感觉。
此刻他更新了自己的看法。
这里是没有狱卒看管的监狱。人工的穷山恶水。
居民无一例外都是男性,年龄和伏晓不相上下,他们其中大部分都在排队领物资。
一个个脸盆里放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每人一个的小麻袋,里面装有罐头、小包米面,和手工浆果干。
“游戏到底是什么?”伏晓问。
“你放过羊吗?”
“老子只会剪羊毛。”
牧冉忍俊不禁。
“简单来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羊。至于谁能当牧羊犬,要看你们自己的意志和本事。搞不好,会被羊群反噬。”
“说得这么绕。不就是谁有本事谁说了算吗?”
“如果这样方便你理解的话。”
“那猎手是什么?”伏晓又问。
牧冉挑了下眉,并不作答。
“你之前说过的。”
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伏晓的情景。
“等你过关后,自然会知晓。”
伏晓环顾四周。
几个木屋零散地分布于山坡之上,平地处有个四面通透的大作坊。告示处标明每周的工作安排,若超额完成可兑换食品。
“刚刚没听到住所安排。”
“这个嘛,你要跟那些人商量。”
不远处有几个人正不怀好意地打量伏晓,俨然一帮“老玩家”打算虐待新手的挑衅架势。
“是怎样?住哪间屋还要打一架吗?”
“这里禁止使用武器斗殴。”
“那就是可以徒手打架。”
伏晓语气轻快,熟络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山坡上的所有东西,是不是都可以用?”
“所有东西?”
“就是树啊土啊石头啊这些的,包括飞过的鸟,地上的小动物。”
牧冉越发好奇,这青年难不成要占山为王。
“按常理应该是的。”
“那就行。”青年好似胜券在握。
“怎样?这里的状况超出了你的预期吗?”
伏晓踢着地上的石子,略显得意得说道:“这里跟我长大的地方,简直一模一样。”
一颗石头被踢出去很远。
伏晓瞅了牧冉一眼,走去加入领物品的队伍。
两周后,当牧冉听说伏晓把一惹事之人徒手扔出五米外并打爆其门牙时,他并不惊讶。
“被打的人做了什么?”牧冉问观察员。
“他抢了一个新人的罐头。”
又过了一周,观察员说几乎不再有抢夺物资和寻衅滋事的情况。
牧冉站在塔楼的阳台处俯瞰。
空地上几乎没有无所事事的人,大作坊外还堆了不少新东西。
新烧制的瓦罐按大小整齐排列,靠着墙摞成一堆的应该是竹篓;据木头和钉钉子的声音从大作坊的棚顶传出,此起彼伏的人声不是在互相叫骂,而是劳作时不自觉的吆喝。
伏晓的身后多了几个小跟班,他沿山坡一路走过,路旁的人无不和他打招呼。
一个月期限将至。
观察员带着一众权贵来到塔楼,一边俯视着站成一排的居民,一边详细解说这个月的事迹。
贵族们像选礼物般挑挑拣拣,一阵交谈后纷纷起身离去。有的临走前在观察员处交待三两句,有的径直离开。
观察员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名字,从明天开始,被记下名字的人将不必再玩犬羊生存游戏。他们或成为舞者,或成为猎手。
他们不必再为明天的伙食操心,但也不再自由。
即使他们从未自由过。
伏晓把头埋在碗里风卷残云。
他用嘴撸掉最后一个鸡腿后,满足地摩挲起自己的肚子。
“被带走的人去了哪里?”伏晓问。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牧冉顿了一下,“这么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牧冉从矮窗里瞧见一个远离人群的清瘦男孩。男孩像是在找人,不断四处张望。
“他跟我的朋友很像。”伏晓看着那男孩说道。
“那个你要找的人?”
“嗯。只靠自己无法活下去的人。”
“所以你那时才会出手相救?”
“哪时?”
“听说你打爆了一个人的门牙。”
“跟那个没关系。”
“不要告诉我是出于单纯的善意。”
伏晓竟有些腼腆,下意识抓了抓自己的鸡窝脑袋。
“他告诉我后山能逮到鸡。”伏晓指了指鸡骨头。
一只鸡腿就能换来一场拼命,多么朴实的青年。
“最近这里相当太平,不知该不该感谢你,上面的人反而觉得有些无聊。”
伏晓转过头来看牧冉,一脸不可置信。
牧冉回以询问的眼神,伏晓摇了摇头。
“你是上面的人吗?”半晌过去,伏晓问道。
“如果我说是呢?”
“那我会被你带走吗?”
“我无法给你肯定的回答。”
伏晓摸着胸前的鹰雕。“你认识我爹,是不是?”
“我说过,你会是一个出色的猎手。但我无法保证是否有意外发生。最坏的情况,你可能会死。”
“还有其他可能吗?”
“你和你的朋友都是舞者,你可能会见到他,但无法救他。”
伏晓站起来拍了拍裤腿说:“多谢你的情报。”
说完便拐出小草屋,朝那个正在找人的男孩跑去。
男孩见到伏晓,一张担忧的脸庞瞬间开朗。
又过了一个月,牧冉在观察员的笔记本上看到了伏晓的名字。如他所料,名字旁边标注了黑色圆圈。
牧冉在庄园门口再次见到了伏晓,他跟在一位知名财阀身后,身着黑色高领衫。
此财团以心狠手辣的商业手段而著名,他们会怎么利用伏晓,牧冉心里早已有数。
不过此刻他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吸引住了。
加入了财团,好歹是上流人士的一份子,哪怕背地里干的都是龌龊的勾当,人前的形象举止务必优雅。
然而,那顶鸡窝头仍然屹立在他的脑袋上,丝毫没有屈服的意思。
他正欲转身离去,有人喊出了他的名字。
“李叔。”他回身时换上了得体的微笑。
“听说这是你带进来的人。”
“认清局势以后,他们没有其他选择。”牧冉用冷淡的口吻说道。
伏晓就站在几米外。
“我听了观察员的报告,这种出色的表现好多年没见过了。”
对方笑容暧昧,牧冉不禁心生厌烦。
“规则是人制定的,充分适应规则还是凌驾其上,都是人的选择。”
“你有能力选择凌驾其上,其他人就不一定了。”李老头还不死心,继续喋喋不休,“毕竟,有些意识薄弱之人,一个不慎就会被操纵了意识,自己却浑然不知。”他话里有话,还瞅了眼伏晓,“怎样?对自己的徒弟有信心吗?”
“您真会说笑。既然看过观察员的报告,那您应该知道此时和彼时状况完全不同。”
“那是当然。彼时的你简直是个冷血动物。”
牧冉微眯着眼角,“不过机会难得,来测试一下如何?”
两人的谈话让伏晓不明所以。
“徒弟”指的是谁?测试又是什么?
还没来得及细想,牧冉突然抡起拳头挥向李老头。
下意识的反应,伏晓一个箭步上前抬手格挡住。
二人飞快过了几招。
差点鼻青脸肿的李老头狼狈后退,气得老脸通红。
“您瞧,这优秀的忠诚度是我所没有的。恭喜李氏集团新添一名猛将,再会。”
牧冉从容离去。
伏晓愣了良久。
他很确信,刚才拳头传来的力道,他使了全力才勉强挡得住。
牧冉听到身后汽车驶离,抬头看了眼天空。
庄园一隅的花园,是牧冉常去的地方。小道两旁是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园丁隐身其中,悉心照料名贵的花圃。
植物的气息让他心安,并且,父亲和兄长不喜欢来这里散步。
阳光下,牧冉的浅色长发熠熠生辉,像一片透着光的云。
头顶有鹰在翱翔。
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也像现在这样,呼吸着草木的清香,仰望蓝天。
前来歇息的园丁摘下草帽,抹去额头的汗水,向牧冉搭话。
他不知道牧冉是谁,只当他是个游玩的少年。
他向牧冉介绍这里的一草一木,像个得意的收藏家在展示自己的藏品。牧冉听得津津有味,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名称尽数存入大脑。
每当牧冉饿着肚子跑来避难的时候,园丁都会拿出他私藏的点心给牧冉吃,说是跟他相熟的厨子特意留给他的。
只要牧冉有空,就会来花园找他。
他们一起给花圃浇水。园丁拿着大剪刀,牧冉拿着小剪刀,一起咔哧咔哧修剪枝叶。
在炎热的夜晚,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繁星满天。
那个夏天,花园格外美丽。
园丁喜欢看天空中盘旋的鹰。他总说人在地面生活不免无聊,若是能像鹰一样翱翔于天空该多好。
在园丁居住的小木屋里,牧冉看到了那个刚有雏形的小木雕。他不知道园丁还兼职木工。
园丁哈哈大笑,说这只是自己的爱好而已。
你要雕什么?
一只鹰。
等你雕好了,可不可以送给我?
当然可以,我们拉钩。
一周后,牧冉再去花园,园丁已是陌生面孔。
他惊讶于自己的淡然。离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
他甚至不想去问为什么。
走出花园时,他看到大殿外站立的身影。即使远得看不清脸,牧冉也认得那个身形。
他想起刚才园丁的话。
老爷吩咐我来接替上一个人的工作。他折坏了老爷心爱的花朵。
真是拙劣的谎言。
自那之后,牧冉还是会去花园里玩耍。等他认的字变多了,就去花园里看书。园丁换了一个又一个,但没有一个再跟他说过话。
一阵鹰啸,牧冉睁开眼睛。
他竟然在草地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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