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一层的中央舞台,是贵族们消遣皮囊的地方。而隔着厚厚石灰岩的地下一层,聚集了贵族里的嗜血者。
当舞者们在灯光下搔首弄姿的时候,下方的斗兽场里正上演着腐朽又残暴的戏码。
猎手们若是未能完成主人的任务,或是做了出格的事情,就会被带到这里。
擂台赛不设规则。胜者为王。
若是有幸活下来,就会重回牧场里继续生活,直至被选中。
基于“猎手必须掌握格斗术”这一原则,舞者无法成为猎手。反之,上过擂台的猎手,则有可能变成舞者。
牧冉并不反感这种你死我活的厮杀场面,如果可以选的话,他宁愿去大草原看羚羊被豹子撕裂后吞下。毕竟这是自然界中理所当然的事,并不夹杂上层人的恶趣味。
所以当他看到对决名单上“伏晓”二字后,困惑大于担忧。
其实他可以去找李氏问个清楚,即便多听几句他的揶揄也无妨。
但来不及了。
伏晓因为之前的各种“优秀表现”,众评委一致决定破格允许他直接参与决赛。
而决赛的另一位选手已连过五关。
现在正值中场休息,看台上持续爆发出高亢的欢呼声。擂台上四溅的血液让人们情绪高涨。
空气里弥漫着腥味和不明药品的味道。
除了内场的贵族席位外,外场的席位在黑市上对外高价售卖。来者必须下注,以票价为一个赌注,最多可赌一百倍。
传言道,曾有人靠着一晚的运气,赢走了后半生的荣华富贵。
这种一步登天的快意,对赌徒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牧冉在迷宫般的甬道里找到了伏晓。
“发生了什么?”牧冉语气平淡。
“好像一会儿要去打个比赛。”
伏晓啧啧地嚼着口香糖,一副事不关己。
“你在李氏集团那边做了什么?”
“他们让我绑架仇家的小孩。”
“所以呢?”
“老子才不干这种脏活儿。”他的眼神在躲避。
里头有猫腻。
“应该不止如此。你还做了什么?”
“有几个小混混欺负那个小孩,我把那帮人收拾了。”说完还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心虚。
“也就是说,你非但没帮你的东家办事,反而帮对家的小孩摆平了麻烦。”
“那小孩心眼不坏,还给我吃他的零食。”
牧冉在心里哭笑不得。
“你在李氏那边,伙食不好吗?”
小孩子的零食都能把他收买,那财阀家里的美味佳肴岂不更可口?
伏晓斜睨了牧冉一眼:“你也是个公子哥吧?我们从小糙惯了,吃不了这细糠。”
“有这么一类人,一紧张就话多。”
“谁知道,反正我不紧张。”
“那就好。”
“你笑什么?”
“我一直在想,你的头上,是不是可以养只小鸟?”
伏晓霎时面露愠色,细碎的小动作也停下了。
他的眼神静下来。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比如对手的弱点什么的,没有的话我想静一静。”
“他左肩有伤。”
伏晓惊诧。竟然诈出了彩蛋。
“没骗我?”
牧冉笑了。“要是打不赢他,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要命一条。”
“我会替你的对手给你最后一击,起码不会被毁容。”
若是换成之前,伏晓定会不屑一顾。唬谁呢?
但他见识过牧冉的身手,这人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们对视了一个屁的时间。
牧冉轻轻地说了句“加油”,消失在了拐角处。
伏晓站在擂台中央,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猎物。
头顶数个照明灯让他的视线蒙了一层光晕。黑压压的看台上群魔乱舞,怪异的尖叫和口哨声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侵蚀着他的耳膜。
黑暗中的无数人影像虎视眈眈的猛兽,叫嚣着最原始的渴望。
伏晓像一只羔羊,被野兽围困其中,仿佛下一刻要被撕烂、碾碎,吞进那深不见底的**里。
场内爆发出更高的声浪。
伏晓向后看去,他的对手正走上擂台。
对方步伐沉稳,一脸凶煞,短短几步竟走出了毁天灭地的气势。
伏晓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四下望去,在一片光怪陆离中看到一抹安定的浅色。
他沉下心绪。
一发枪鸣炸响耳边。高亢的呐喊撼动着擂台。
青年摆好架势,跳闪几步上前,迅猛的拳风呼啸而来。伏晓脚下生根,以防御姿态接下了这结实的一招,冲击力如电流般贯穿体内。
对方见棋逢对手,立刻变换角度发起猛击。伏晓惊魂未定,稳步后退见招拆招。
一个空隙,伏晓单手扣住对方手腕,另一边前肘向敌人左腮帮子来了一击,待他偏过脸,后肘朝右腮帮子又来一击。
二人跳开距离。
青年活动着自己的下颏,摆摆脑袋又扑了上来。
伏晓向后转动身体,做出踢腿动作。谁知对方早有预料,一个下潜蹲抱住伏晓双腿,将他举过肩膀后重重朝地面摔去。
刺痛袭来,伏晓仰面朝天,随即一个猛子起身单腿扫地将对方绊倒。
两人同时起身,以低段前回踢试探对方。几个无伤大雅的过招后,对手小腿猛然发力起跳,一个飞踢冲伏晓胸口攻去。
伏晓疾速闪避,不慎将自己带倒,连翻带滚拉开不少距离。视线顺地面延伸,对方两步逼近,伏晓一个后翻绕到对方侧后方,手刀如霹雳般砍向敌人侧颈。
敌人倒地,伏晓顺势以胳膊为杠杆将对方锁住。伏晓加大扭动角度,对方猝然猛吸一口紧皱眉头。
伏晓登时发现,原来他降服住的是对方左肩。上面还绑着绷带。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总觉这戳人软肋的行为不光明。
响亮的锣声敲打了三下,看台上同时长吁一口气。
第一回合结束。
伏晓松开束缚,二人各自把着擂台一角喘气。
此刻不像电视上的拳击赛,没有人上前叮嘱下一轮的战术,没有矿泉水供选手们喝一口再吐掉。两人就这么怒目而视,势要在气魄上压对方一头。
伏晓定睛一看,对方左右肩、手腕、手肘及腰部均绑着与肤色接近的绷带。唯独左肩部隐隐渗出了些红色,不易被察觉。
此人的身高力量均在伏晓之上,若是这么鏖战下去,不知还要几个回合。
正当他琢磨着,场边来了几个人,端着个大箱子来到台上。几道金属锁咔咔落下,沉重的木箱盖被打开。
里面端端正正摆着几件冷兵器。
场内一阵喧闹。
领头的人示意场上两人来挑选兵器。
伏晓骤然转头,朝牧冉方向瞪去。
怎么还让使兵器?不早说?!
然而一片光晕中,牧冉好像在看着别处。伏晓看不清他的表情,直觉告诉他这突来的变故也超出了牧冉的预料。
看台上喧哗不断。有人喊着要求抬高赌注,还有人嚷着说输钱也值了。似乎这是所有人都未曾设想的局面。
不管结果如何,都将是一场劫难。
伏晓本就不会使用兵器,站在木箱前抓瞎。他打量着那些□□头、弯刀刃,总觉得一旦耍不好就会抡到自己。
对方不紧不慢,似挑选饰品般,挨个武器拎出来试试手,摆弄一番后再放回。
几乎同时,伏晓伸手握住了狼牙棒,对方拎出了短弯刀,并且将刀柄绑在了手腕上。
二人移步至擂台中央,蓄势待发。
伏晓越发纳闷,自己好像误入了一个不可逆转的局,他只是一颗棋子。他不知道自己的输赢是否也在庄家的算计里。
第二发枪鸣打断了伏晓的思绪。
他必须专注眼下,因为真正的决斗开始了。
得益于武器的长度,伏晓在开局几分钟内一直无法让对方近身。而对方也不急躁,相互周旋着寻找可乘之机。
金属的铿锵碰撞中,火花四溅。命悬一线的厮杀鼓动着所有人的脉搏。这种紧张来自于对未知的恐惧。
因为未知,所以期待。
但对于庄家来说,一切不过走个过场。因为他们早已知晓结果。
正如牧冉此刻注视着的那个人。
他们有着相同的侧脸,相同的基因,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人察觉到牧冉的视线,回以同样冰冷的目光,而后转向看台。
武器被舞出了残影。二人在几番较量后逐渐熟悉了手上的兵器,打斗愈加惨烈。
牧冉沉下心来。他在赌。
既然一切已成定局,那便无需过度揣摩,静静等着落幕就好。
果不其然。
短刀青年应声倒地,血滴自狼牙棒尖端落下。
就在下一刻,青年一阵痉挛,面部扭曲,抽搐几下后以怪异的姿势停止了生命活动。
场内寂静了一秒钟。而后是震天动地的呼喊。
伏晓惊恐地扔掉手里的武器,跪倒在地,像泄了气的气球。
他回头,牧冉已不在那里。
一楼大殿里,地下狂热的喧嚣被完全隔绝开。月光从窗子洒进来,落在那个人的肩膀。
牧冉看着哥哥的背影,并不打算问那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有着相同的眉眼,却水火不容。
那个人知道牧冉就在身后。他不紧不慢,手里把玩着一个小物件,轻轻转身。
牧冉认得那根骨质烟斗。
小小的烟斗,装得下你对一个人所有的了解。这份了解随时有可能变成攻击你的武器,而肇事者却无动于衷。
在牧冉三十几年的人生里,跟哥哥说过的话估计还没有跟门房大爷说得多。
他们相差六岁,却像差了六个世纪。
哥哥与父亲一样,热爱权力,享受支配一切的掌控感,热衷于为自己的王国制定规则。因此,胆敢忤逆他们的人,或不和他们心意的人,自然不会有好下场。
他们爱好游猎,尤其爱看猎物濒死前的奋力挣扎。
待猎物死后,他们便剥下皮毛,切去犄角,打造成地毯配饰工具等,挂在庄园特定的收藏间里,闲暇时端一杯茶来品鉴欣赏。
那时的牧冉刚满十岁,第一次被带去游猎。
他打中了一只小牛犊。
冰天雪地里,负伤的幼崽悲戚地啼叫着。
叫声唤回了它的母亲。母亲用头摩挲幼崽的皮毛,为它舔舐伤口。但生命已无法挽回。
牧冉躲在隐蔽处,心情异常平静。
幼崽垂死的呼唤回荡在树丛间,被厚厚的积雪吸附,缈缈的余音吸引来了捕猎者。
牧冉清楚地看到那双饥饿的眼睛,死死地盯住眼前的猎物。
积雪隐匿掉野狼的行踪。它在静静靠近。
树枝清脆的断裂声,让野牛警觉地抬起头。不到五米的距离,狼无需再藏匿。它猛地一跳,朝野牛的喉咙咬去。
野牛奋力抵抗,两只猛兽缠斗在一起。
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牧冉见证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狼牛之战。
他屏气凝神,他能听得到它们的呼吸。
他看着野牛用犄角一次次将狼抛起,像顽劣的孩童摔打破败的布娃娃。浑身浴血的野狼毫不畏惧,一次次地抓挠撕咬野牛的皮毛。
野牛幼崽的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这让野牛的反抗显得更加悲壮与绝望。
牧冉的手脚早已冻僵。但他无法离开。
他惊叹于这两只为生命而战的动物,惊叹于他们在残酷斗争中迸发出的坚韧的生命力。
相比之下,严寒是那么无关紧要。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两只动物都已疲顿不堪。
就在此刻,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涌上心头。那是牧冉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悲伤。
因为他知道,这两只动物中的一个,必定会死去。
他定定的看着,迎接这场生死大战的结局。
野牛身负重伤,它重重地倒在地上,没有了呼吸。
心里的弦,终于也不堪重负,断掉了。牧冉的后颈渗出浅浅的汗水。
死里逃生的野狼趔趄着爬向野牛,不知它是否还有体力享用这拼死换来的食物。
身后有脚步声。
是哥哥。
他用手势询问牧冉发生了什么,牧冉向前指去。
哥哥扫了一眼便明白了方才发生的一切。他再次用手势说,那只狼还活着。
牧冉比划,我知道。
下一秒,他忽然抓住哥哥的衣袖。因为他看到了哥哥脸上掠过的一丝狡黠。
牧冉很想大喊,可他不能。他将呐喊的冲动传递给手臂上的筋骨,牢牢拽住哥哥的手腕。
可惜十岁的他力量太过薄弱。哥哥掰开牧冉紧扣的手指,端起猎枪,瞄准。
白茫茫的森林里没有回音。
枪声轰开了牧冉心中刚刚奠基完成的一方净土。顷刻间,天地冰消瓦解。神圣不再,只剩残垣断壁。
为什么顽强的生命不能得到善待?
为什么奢靡的灵魂却能得到救赎?
牧冉不明白。
他永远都不想明白。
重回到牧场里的生活并不如预想中惬意。虽说死里逃生,但伏晓的心里好像被剜掉了一块肉,又空又疼。
打从那天起,他再也没见过牧冉。
有一次他见到观察员在大门附近,便跑过去跟他搭话,结果被一旁的警卫拦下。
他喊着能不能让他见浅色长发的人,观察员怒骂道牧家少爷岂是你想见就见之人。
其实伏晓一直都不知道牧冉的名字。
不仅是名字。他的身份,为什么帮自己,以及跟自己父亲的关系,伏晓都一概不知。
那对琥珀色的瞳仁,和令人惊叹的身手,让伏晓印象非常。
说不定他是类似典狱长的人物,专门负责游说被抓进来的家伙参与这场劳动改造游戏。毕竟他也是被牧冉“哄骗”进来的。
牧冉的声音有种特别之处,他总能让人静静听他讲话。
仔细想来,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牧冉。
他只是想问问上个月大家一起剪下来的羊毛能不能拿来用。入秋后,山里冷了很多。他想织一条围巾。
日子平稳过去。
伏晓身兼数职,比如修补被大风掀飞的屋顶,指导手艺不济的同僚如何编好草帽;偶尔有幸在后山逮到了野味,他不仅要负责宰杀烹饪,还要跟警卫磨嘴皮子多要瓶料酒酱油。
有时他甚至忘了自己其实身处险境。
物资匮乏,居民刁蛮,凡事都需靠双手解决。
从小到大,这些是伏晓最熟悉不过的事情。他不明白,为什么好友想要选择来这里“改命”。
这天云淡风轻,又到了贵族老爷们的挑选日。
伏晓背着手站在人群里,看着天际的霞光。
当晚,他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收拾谈不上是行李的行李。一边打扫一边担心王二有没有记住炖鸡的配料表,李四木床底的螺丝钉有没有拧紧。他想着这些琐事,竟把自己逗笑了。
当他看到那个人时,他怀疑是牧冉剪了头发换了装束。
但这个人不是牧冉。
单凭这容貌,伏晓也猜了个大概。
“从今天起,你将在牧家生活。”
侍从接过托盘里的东西,走到伏晓面前,将项圈戴在伏晓的脖子上。
这次的项圈是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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