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金桂飘香,襄州茱萸又红。
八月廿十,魏帝颁下“立福宁公主延意为皇太女诏”,此制一出,朝野上下免不得一番评议。
百姓不知先帝曾留有“新朝若需另择储君,当先从云漪子嗣中甄选”的遗命,但对诏书中的“福宁公主”深觉陌生,太子身故仅月余,陛下便急立新储,子民好奇作祟,私下忍不住道听途说两句,凑个闲来关怀国事的谈资。
彼时襄州的小茶馆中,几个员外于听书时闲聊:
“福宁公主?以往怎从未听说?皇后之女,不是幼年夭折了?”
“这位是庶出。兄姊皆殁,她是唯一的皇嗣了。”
“陛下盛年却膝下单薄,咱大魏皇亲调零数代,连旁支亲王郡主都屈指可数。”
“这小公主旧日无半点声望宣扬,一纸诏书就要一人之下了,好命。”
“古制立长立嫡,今时竟不得已立幼立庶了。”
“话说回来,若论长,大长公主乃先帝嫡长女,其所出襄王亦是最年长的后嗣…”
“诶,慎言,皇家事不兴评断啊。且我听闻,公主生母乃鲁贤妃,与太后同宗呢。”
…
反观朝中,立储诏出世,如惊雷入平湖,无数漩涡自深渊凝结。
旧日东宫一党希冀陛下立太子遗孤为太孙,如此他们的利益犹在;
明哲保身派缄默不言,只管奉旨拥护;
至于官居高位的重臣元老,他们对先帝遗命心知肚明,但各个都是千年的狐狸,权衡着富贵利益,看透了帝王私心,怀揣愚忠且有意为宁予一抱不平的,寥寥无几。
按魏律,发诏半月后,若臣工无异议,则再颁《册某为皇太女文》,此文问世,旨意即板上钉钉,载入青史。
*
魏国的丹桂香,吹不进北燕的红枫林。
为哄着慕容歆安稳住在府中,梅祺特辟出自居的正院,命人置办了好些菊花,一方黯淡小院被她费心装点出生机盎然的模样。
朝阳爬上树梢,满庭菊花正艳,慕容歆立廊下瞟一眼,丢下声冷嗤便拂袖回房。
她也不是谁人送来的菊花都爱的!
雕龙画凤的囚笼再美,也变不成安乐窝。
“我要小憩,锁门。”
吩咐过耳,碧烟和柳絮麻溜关窗落门闩。
“且慢。”
在院内张罗的梅祺见状,一个箭步赶来,别开房门入内:
“殿下才起又要歇息?不愿赏菊,可有心听听魏事?”
“有话说有屁放,少拐弯抹角。”
慕容歆心道,若非云澜授意,梅祺断无与她分享线报的好心。
“魏帝颁诏册幺女为储,竟有不识趣的朝臣公然与之叫板,借魏先帝遗命,为襄王讨说法,新鲜吗?”
梅祺坐进圈椅,拎起壶添了两杯茶。
一杯给自己润喉,一杯推向空着的主位。
慕容歆踌躇须臾,悻悻回身入座:
“师傅点头哈腰久了,战场积淀的飒爽所剩无几,愈发唯诺磨叽。若想说,便直言是何人,有何下场。”
“吏部罗尚书,安国公沈太爷,还有帝师孟达。下场…还未听说。”
三人的名姓于慕容歆脑中周游,这些人草一看去,与宁予一并无实质勾连:
罗晖元是云澜的细作,家女乃太子良娣,主动跳出来或为云澜授意,让魏廷生乱?但奏陈国本之争,纯属是拿命在赌…
沈国公是绛侯鲁静则的公爹,孟达原为翰林掌院学士,皆已致仕不问政,论年岁要算先帝的长辈,耿正老臣看不惯魏帝的私心而直谏,勉强说得通。
她端起茶杯抿了口,入口绵甘,竟是钟爱的金骏眉:“襄王在作甚?”
“你与她相处日久,猜猜?小姊妹该心意相通罢。”
梅祺悠然品茶,随口问:“这茶可喜欢,太后赏的。”
“噗…”
慕容歆正欲多饮两口,听得茶的来处,愤懑萦怀,将茶汤一股脑喷了出去。
且梅祺口称“姊妹”,是几时知晓宁予一女儿身的?
“殿下在府一应饮食皆太后所赐,还是学着接纳好些。”
梅祺敛回打量的眸光,觉察慕容歆近来情绪波动太明显,无心再周旋:“宁府表面平静,道是姑侄和乐,但前几日豫州边军界突增好些借道的商队,你说这口子,我开是不开?”
好直白的问话…
慕容歆捏着杯盏摩挲良久,审慎不接话。
襄州东北的豫州是燕魏交界,鹤羽卫遍布各处,梅祺明摆着告诉她,宁予一暗中借道北燕了。宁府能以“姑侄和乐”的假象迷惑探子,宁理大抵并未随军。
慕容歆心下泛嘀咕,不知宁予一动身时麾下人马几何,倘若云澜无意放人,单豫州这一关,于宁予一而言,都是生死场。
“殿下,再摸,小盏恐要漏了。”
漠然挖苦过耳,慕容歆收回手讪笑道:“阶下囚听个乐子罢了,我哪有资格置喙朝事?鹤羽卫消息确凿,您大可禀告太后决断。”
“先前太后命臣给您传讯,您未予回复,还恐吓送信的暗探,太后动怒了的。”
“哦?”慕容歆低了低眼,扬手给梅祺添茶:
“师傅不提我倒忘了,太后支持襄王造反呢。顺应君心对您有利,这口子您还不赶紧开开?”
梅祺抬袖拦了慕容歆不怀好意的奉承之举:“太后有言,魏事于她终究鞭长莫及,臣当与襄王妃讨教后,再行决断。只不知,长公主您可还记得血脉肩负的职责?”
“嗬…”
慕容歆腹诽,云澜惯会玩弄人心,又在以出身血脉要挟她摆正位置,平衡复杂的身份,为云澜谋求政治利益的最大化。
沉吟少顷,她起身理顺衣裙,口吻一本正经的:
“论血脉功勋,襄王正位经得起推敲。她若得势,其妻乐见其成;对大燕而言,本主以为,襄王比云岫为君更合适,太后拿捏晚辈容易是一,以姻亲将魏半数国力收入燕囊,是二。”
梅祺听不惯慕容歆敷衍装糊涂的言辞,只讽笑调侃:
“襄王少有贤名,魏帝如她这般年岁,不过游手好闲的纨绔。此等劲敌能任太后拿捏?凭殿下之能,一计攻心,扶她正位再杀之,直捣黄龙夺下南魏,岂非两全其美?”
慕容歆没想到梅祺也劝她从了云澜之计,先助宁予一事成,再弑君夺位一统燕魏的谋略,于她而言,无外乎异想天开白日梦。
宁予一能于荆棘绝境内平顺长大,有底气与当朝帝王抗争,岂是为情蒙蔽心智的蠢货?即便她未曾对人动情,也无心照做,妄图利用宁予一的情爱成事,是送自己入虎口,有来无回。
她双手撑住桌案,俯视梅祺:
“一面说她是劲敌,一面拿她当草包。太后疯是寻常,您也疯?”
“殿下不认同此法?那无甚好说,此计作废,太后更喜怂包魏帝,臣这便命人看牢关隘。”
梅祺弯起眉眼淡然回视着她的冷眼,起身就走。
“抓到她给我送来,你府上寂寞,武婢不养眼,本主需寻些乐子。”
慕容歆毫不心慌,纵身侧坐桌边,悠哉晃着腿,冲梅祺放话挑衅。
她瞧得清楚,梅祺故作潇洒走远的脚步,分明在迈台阶时趔趄了下。
所谓闲聊里半句不离宁予一与魏帝剑拔弩张的乱局,云澜派梅祺套她的态度,铁定没打消借宁予一上位来窃魏国大权的心思,既有此痴念,又怎会真下狠心抓宁予一?
掳走南魏亲王,无异于抢手里一个烫手山芋,云澜孤傲且目空一切,不可能将其送给魏帝讨人情。从燕国利益出发,也是旁观南魏祸起萧墙,趁宗室内乱,浑水摸鱼捞好处更合适!
慕容歆沉思时,便在捋这些思绪,站云澜的立场上思考,她不表态,宁予一反而安全;
她若求梅祺通融,则暴露了她在乎襄王的事实,如此一来,云澜便知宁予一是她的软肋,无所不用其极地拿捏算计,她二人再别想有一日安宁。
随着梅祺的离开,院中守卫退去了墙外。
碧烟关紧房门,看穿慕容歆呆坐桌边时强颜欢笑的可怜样儿,垂首在侧,一言未发。
柳絮更不敢开口劝什么,慕容歆入府第一日,梅祺即是拿她的命威胁人莫要胡闹的…
一阵风穿窗而入,清凉舒爽不同于襄州的闷潮,广袖轻盈的衣料飘起,慕容歆无意垂眼,恰瞥见腕间单只的玉镯,犹豫着探了指尖,抚上镯间花纹,低声嘟囔:
“你可机灵些,命不好运气就别再差…”
“阿嚏!”
豫州南城一脚店的窗边,锦衣少年倏尔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听见动静,南星小跑着为其搭了件披风:“北边风凉,您身子未痊愈,猛药顶着更不能受寒,关窗歇歇罢。”
“啰嗦。”
宁予一侧目睨她,手尚算实诚地拢紧披风,但朝北的窗却舍不得合拢,她极目远眺,淡声道:
“东城门动向,报来。”
南星苦叹一声:“巡防严密更甚,外乡人挨个拦,对南下商贾的盘查尤其严。”
“商贾?”
宁予一眉心骤紧,她正打算扮富商混出去呢,连假堪合的身份都是药材商…
宁理早年打通了淮州厢军的关窍,七千州军已投效襄王,正在驻地严阵以待,襄州内私兵自宁予一就封离京之日起,便分批渗入皖北、淮州一带,如今只差宁予一这领头人南下了。
为确保起事顺遂,如期与之汇合后直捣宁州,宁予一务必步步审慎,她沉吟良久,改了主意:
“启用母亲的沅湘阁,改堪合,我以云游女冠身份南下,尔等皆是我座下女徒。”
“是!”
南星抱拳应允,匆匆离开。
汀萝与江蓠四目相对,错愕良久。
她们从不知,襄王与云漪还有什么“沅湘阁”可供差使。
或是静默多年,才未被昭靖司寻得踪迹。
宁予一回眸瞥见她们怔忡的傻样,拔下头顶狐狸钗把玩着,敛眸妖冶一笑:
“并非只有慕容歆通晓驭谍之术。”
感性版:
慕容歆:不能陪某人,那念叨一二,祈祷她顺遂罢
宁予一:山外青山楼外楼,望眼欲穿也瞧不见北面的狐狸
慕容歆:你不是打喷嚏了?意念也算
宁予一:……
理智版:
慕容歆:好啊,沅湘阁是什么?毒蛇留一手?
宁予一:嗯哼,你也没问过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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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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