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大兴宫书阁内烛火通明,打从外头瞧着,窗边有一陀螺般徘徊不休的影子。
玉阶下,一中年内侍垂着头,磕磕绊绊往阶梯上爬,几息间闪现殿内,俯身跪地:
“陛下,老奴无能。”
“东西呢!”
云岫一个箭步冲到来人身前,抓着衣襟将人拽起:“朕明明记得有一豇豆红的药瓶,你们这群废物,内府翻找几日了还找不见?”
“陛下恕罪,奴等将内府翻了底朝天,能搜的殿宇也都搜了,的确没有。”
“没有?好,没有好…”
云岫冷笑着,招手唤来近侍,寒眸点落地上抖如筛糠的人:“砍了,换人找!”
“陛下饶命,奴冤枉,陛…”
哀嚎响彻宫道,凄厉惨叫仿若成了每晚的惯例,御前的大监见惯风浪,仍听得胆寒。
二十年来掌管内府库的大小内侍,快被云岫斩尽杀绝了。
他笃定记忆无错,少年时随云澜偷溜进内府时,曾把玩过一对豇豆红瓷瓶,内里一是毒药一为解药,乃祖宗的传家宝,世间独一无二的。
毒药易寻,解药怎会消失?
月余前他喂太后和云漪毒药时有多嚣张,此刻龙袍下遮掩的一颗心就有多忐忑。
总不能刚暴毙了太子,过不多时再来一出母亲与胞姐同时毙命罢…届时,即便他是九五至尊,也压不下满朝臣工的疑心啊。
现如今,太后、云漪和不从摆布的云延意都被他幽禁,内廷侍卫调度异常的时日已久,云岫心知这局面拖延下去必生隐患,他得为不安生的心神寻些倚仗:
“传殿前司使。”
“喏。”
大监老眼一眯,趋步往令人闻风丧胆的殿前司去。
*
九月初九,重阳佳节。
燕人重视重阳,每年今日,太后会率宗亲祭祖拜神,正午办赏菊宫宴,入夜另有耄耋老人的百寿宴,云澜会忙得无暇他顾,梅祺则寸步不离地护卫左右。
梅府防守森严如铁桶,是大燕境内慕容歆唯一无法安插眼线的府宅,今日节庆,也是她仅有的,尝试逃离梅府的机会。
算着时日,魏帝立储诏颁下将近半月,慕容歆急于知晓宁予一的动向,若册文问世,襄王即便日后登临大统,史书的评断也不会好听了。
可惜,昭靖司风声半点吹不进梅府,她也递不出消息,实在闭塞至极。
为了今日伺机脱逃,慕容歆昨晚彻夜未眠,时不时观望一二院外看守的布防变化。
卯初天还未亮,院外一阵骚动,听着阵仗,该是梅祺离了府。
慕容歆趴窗边等候半晌,外间守卫并未进院,站位如旧。
她招手唤来侍从,与人咬耳朵:“往上跑不成,往下钻是唯一出路。院墙角有口枯井,我功夫好先下去探,一盏茶后若听见鹧鸪叫,你们便下来。记得动静小点,别被发现。”
柳絮年幼也没经历过险境,不免害怕:“那井黑黢黢很深。”
“让碧烟带着你,没事。”
慕容歆宽慰一句,如小贼般轻手轻脚扒开门缝,四下张望一圈,趁天色昏暗,一溜烟直扑墙边,踩着猫步跃入了井内。
碧烟自窗缝瞅见,闷头开始计时。
鱼肚白吞没青幕,一刻悄然,半声鸟叫也无。
柳絮心慌意乱:“去瞧瞧?殿下会否摔伤了?”
“主子不笨。”碧烟嘴硬着,心里却也没底:“再等半刻。”
话音方落,院门吱呀呀打开,憋闷的怨怪紧随而至:“轻点,胳膊还要呢,疼死嗷…”
闻声,碧烟瞳孔猛颤,撒丫子直奔门口。
院中,眉间暗藏讽笑的梅祺扭着呲牙咧嘴的慕容歆往廊下来,手里还拎着捆麻绳:
“太后真了解您,臣今日只一任务,把您看好。再跑,地牢与廊下木柱,您选个地待着。”
看守们自墙外探出脑袋瞧热闹,慕容歆余光瞥见,羞愤难当,气急败坏道:“松手,不跑了!”
她忽忆起十年前逃跑失败被梅祺抓回的那一幕,丢脸无奈一如今日。十年匆匆,她居然还没本事斗赢梅祺,窝火!
梅祺满意松了手,莞尔挑衅:“昨夜臣将满院菊花送入宫了,道是殿下为太后分忧的心意。”
慕容歆险些将一口银牙咬成碎末,梅祺恼她添乱捅她一刀也无妨,何必阴阳怪调恶心她呢?
“滚。”
“臣去请郎中给殿下医治擦伤。”
“用不着…嘭!”
慕容歆拂袖跑进屋内,一脚踹上了房门。
碧烟与柳絮一脸担忧:“殿下,井内也是陷阱?”
“鹤羽卫地牢。”
慕容歆托腮瘫坐于榻,好生懊恼:“梅府天罗地网,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可如何是好?”
碧烟急得摊手:“不若,您想办法接触小梅娘子?好歹是故旧,她或能帮您…”
慕容歆摆手打断:“梅照霜?太蠢不能用。在军中时,她竟被慕容瑾收买,下药拐我出营。擅离军营者死,我有几条命给她耍?”
“婢子不知此事。”碧烟面露愧色,蹲下身为慕容歆擦拭桌案,单手移走烛台,拎壶斟茶:“您喝口水消消气。”
“诶…等等。”慕容歆压住碧烟的指尖,盯着那烛台双目放光:“取火折子。”
“是。”柳絮麻溜照做。
碧烟却心头打鼓:“大白天您要火干嘛?”
“热闹呀。”
慕容歆合掌一拍,不等碧烟回神,抓走火折子四下点了一圈蜡,再将燃起的蜡推去地上:
“梅府红彤彤的火花灵动,不比菊花好看?”
碧烟望着转瞬连成片的火舌,欲哭无泪:“主子您…唉。”
她寻思,您烧了这窗明几净的屋舍,难不成去住地牢?
柳絮呆滞当场,早知慕容歆合计这出,火折子她打死不拿。
反倒是罪魁祸首抱臂旁观,俏皮笑问:“不跑吗?烟雾会很呛。”
几息后,冲天火光映入侧院,梅祺正欲出门察看,一侍卫连颠带跑扑了来:
“将军,走水了!”
梅府紧邻皇城,今日起火势必影响宫内宴会,闹大后阖府上下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混账,还不救火!报我作甚!”
瞥见浓烟的梅祺忽觉眩晕阵阵,责难过下属后,也一道拔腿冲向主院。
府宅烧便烧了,她怕的,乃是慕容歆趁乱脱逃。
赶去主院时,果不出她所料,守卫已乱作一团,个个灰头土脸难辨真身,心力皆在火海,哪还顾得上看着慕容歆?
见局势不妙,梅祺厉声一呵:“都住手,殿下呢?”
属下们茫然停手,面面相觑了须臾,又一股脑涌入浓烟滚滚的屋内。
“废物…”
望着不得力的下属,梅祺恨铁不成钢,孤身往大开的院门处去,吩咐道:“各院护卫即刻将府合围,饶是府宅成灰,巡防不可乱。”
“得令!”
安置好宅内事务,她纵身跃上府内高阁,四下逡巡良久,生怕慕容歆脱离了她的弥天大网。
殊不知,此刻梅府对过屋顶上,有一双得意的笑眼,正兴冲冲透过树叶的间隙,观瞧梅祺的一举一动呢。
当晚,热闹欢庆的宫宴上,云澜短暂露面后便回了明德殿。
梅祺在殿外跪了半日。
“重阳盛焰,你真会给吾惊喜。”
晚风习习,阴恻挖苦过耳,梅祺肩头骤颤,勉力拔起酸涩的脊背,跪的笔直:“臣知罪。”
“今日都城处处禁卫,她逃不走,子时前,带人回来。”
梅府的火烧的不是时候,害的赴宴官民人心惶惶,云澜情绪幽沉,懒得废话,撂下限期后直入寝殿。
“太后!”
梅祺膝行几步,斗胆将人唤住:“搜城一日无果,臣请秘查禁中。今日宫门往来熙攘,殿下足智多谋,或…”
这反向推敲点醒了云澜,她脚步稍顿:“准。”
秋风萧索而干咧,子夜,化为焦土的梅府飞灰处处。
梅祺立在盛放云澜嫁妆的库房外,染满冷汗的青白指尖捏着一张字条,薄唇已抿得发白。
不为旁的,字条上恰是慕容歆奔放的狂草:“未见解药,却得其方,幸甚幸甚!”
慕容歆入宫偷走解药配方又全须全尾逃走了便罢,何苦留下这挑衅字条气人?
梅祺仰首望向清月,徒留怅然哀叹。
不知将此条交去明德殿后,她可还瞧得见明日的朝阳?
慕容歆是个只管自己痛快不顾旁人死活的脾气,她混迹离宫人潮溜出皇城后,又劫持官府为赴宴老人置办的车驾混出燕都,此刻已顺着无人的官道,一路南下了。
翌日,快马奔驰的慕容歆一行人,已抵达太行山脚的一处昭靖司据点。
慕容歆住进峡谷内的接应点,盘腿坐于火炕上品茶,悠然问着下属:
“宁予一动向,事无巨细,全数报来。”
下属纳罕,掌司往常只听结果的:“从头说起?”
“从她乔装改扮混入豫州说起,汀萝的传讯一字不许落。”
下属捋了捋山羊胡,先咽起口水润喉:
“这说来话长…”
慕容歆眼底冒星星,指尖推推茶壶:“不急,慢慢说,润喉茶管够。”
“是。”
下属自清晨讲至夜半。
慕容歆自他口中得知,鹤羽卫盯丢了换做女冠打扮的宁予一,梅祺是自其现身淮州起兵后,倒查才知她借九清观云游道人之名出了东城门。
而八月末,京中风传“自愿殉夫”的罗良娣下葬时,尸身勒痕惨不忍睹,且指缝全是挣扎血迹,绝非自杀。
蹊跷的是,当夜罗晖元满门被灭,头悬回廊,吓得京兆尹连夜请辞。
无独有偶,月初,绛侯鲁静则禁卫将军职被撤去;另帝师孟达的幺儿在乡教书,亦于散学途中遭马匪劫掠,不知所踪。
帝京官僚人人自危,皆以为连环事故是陛下镇压异党的手笔。
偏巧前日,平陵关守军上报朝廷,寻得失踪的曹锐尸首,其身上竟有太子和曹家授意其毒杀襄王的密令和毒药…
宁予一便是此时起事的,所打旗号乃是“诛曹贼,清君侧!”
宁予一:按部就班ing,目前一切顺遂,傻舅舅的举动很合我心意
慕容歆:哟,我蛇这么厉害呢,放火给你助助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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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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