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疏**，今晨竹叶伤。
苍翠落叶点缀着白玉石阶，西风卷起的湿滑里，夹杂着草木香。
慕容歆回宁州已有十日，嘴上虽时时与汀萝她们发牢骚，道是腻歪了深宫的拘束，向往宫外别居，但心总归是实在的，舍不得抛弃宁予一，放不下她病歪歪的身子骨。
辰初，贪睡的人终于推门出来，满院宫人见她动了，才敢举着扫帚，开工清扫昨夜的积水。
慕容歆转醒时，身侧空荡荡的，按理，今日没有朝议，宁予一人呢？
她信步走去院中，掐一朵惹了朝露的千日红，随手别进宫人的环髻间：“谁知殿下在哪？”
丫头被她捉弄得害羞，垂首回道：“太女殿下一早孤身出去的，婢子不知。”
“孤身？”
慕容歆拧了眉，如今的宁予一风一吹就能飘走，谁给她的胆子自己乱跑？
于是，一团红纱打着旋周游于东宫高耸的宫墙之上，宛若曼珠沙华成了精。
“殿下留步。”
平平无奇的墙头上风声咧咧，一道残影“嗖”的拦于慕容歆身前，惊得她脚下不稳，差点栽下去。
慕容歆张开双臂稳住身形，认出面前的不速之客是沈松月后，嗔怪脱口而出：
“你作甚？让让。”
沈松月岿然不动：“殿下有令，您不能离开东宫。”
慕容歆不屑也不信：“几时的令？我怎不知？我又非囚徒，还没了自由？”
大咧咧的人无甚城府，老实道：
“接您回来后，臣与妹妹日夜轮守东宫，就为看住您。您回吧，莫为难臣。”
听着不像谎话…
慕容歆心思动摇，打算找人问清楚：“宁予一人呢？”
“不能说。”
慕容歆腹诽，沈松月心直口快但原则倒是强，她懒得费口舌，干脆提议：“打一架？”
“打赢您犯上，败给您渎职，不打。您尽管动手，我周旋着牵制您走不脱即可。”
小嘴一张，前后围堵，慕容歆生平头一次，被人摆道理的话噎得语塞。
说不过就动武，慕容歆直接出招：“试试，看你能耗我多久。”
话音落，两道矫捷身姿纠缠一处，左飘右移，前滑后倒…
“都住手，宫道斗殴，成何体统？”
折腾半刻，俩人都气喘吁吁濒临脱力时，忽听底下宫道处传来一声轻斥。
“哼！”
辨识出宁予一的嗓音，慕容歆收手的一瞬跃下宫墙，落于她身前，负手质问：“去哪了？”
宁予一紧了紧披风，缓步往前：“闷得慌，去御园散步。”
“我早觉憋闷了，怎不带我一起？”
慕容歆在她身前倒退着走，犀利的眸光紧盯她的眉宇：“你命沈家姐妹看着我？手握威权先给我用了？为何？”
狐狸问的直白，宁予一却做不到坦然回应，她顿住脚，以袖掩唇闷咳了声，垂眼道：
“兵变刚过，帝京不宁。怕你乱跑危险，想去何处我来安置。”
不敢对视…
八成是鬼话，慕容歆暂且压下声讨的冲动，只追问：“今早呢，散步不带我？”
“你贪睡，叫醒容易赌气。”
宁予一的音调高开低走，听着有气无力的。
人扯谎时，各有各的不自在，细微的神态、动作、腔调，皆能暴露本心。
慕容歆见惯了昭靖司审犯人的伎俩，耳濡目染多年，此刻心绪敏感的她，透过低迷的语调，轻而易举洞穿了宁予一撒谎的本质。
“你真了解我，我该谢你处处为我着想。”
知晓宁予一有事瞒她，慕容歆没有生出自以为的气恼，反而涌起酸涩的无奈，胸口堵得难受。她轻声一语，转身快步与人拉开了距离。
宁予一由她先走一步，没唤，也没追。
缘何派人守紧宫门，其实彼此心知肚明。
自慕容歆决绝要求将手书发回燕国时，宁予一已然明了，慕容歆说不做储妃，不是玩笑。
可凡事涉及情爱，自私无法规避，她不想放手，更反对慕容歆远走。
不能厮守的两人，缘何偏要相爱？彼此心悦，为何忍心相隔山水？
宁予一想不通。
所谓浪迹天涯的不羁自由，真的比陪心上人朝朝暮暮要紧么？
且慕容歆根本就是个撇不下家国的，宁予一不信狐狸骨子里天生就是江湖客。
今时在大兴宫站稳脚当家作主的场景，她憧憬过许多年。为此愿景，十余年的生命中，她失去了太多，代价惨痛；如今得偿所愿，她珍视的所剩无几，绝不能再失去慕容歆…
数日前云澜的手书措辞强硬，若慕容歆不做储妃，需随燕使回去，不回则是抗命。
算着日子，燕使快到宁州了。
宁予一允使臣来朝，也是怀着侥幸，想以此施压，盼慕容歆应下册封，名正言顺留于魏国。
当日，各揣心事的二人互相躲着，宁予一熬到子夜才回寝殿，却不料，殿内灯火通明，惯爱早睡的慕容歆仍在外间正襟危坐。
她推门入内时，别别扭扭没寒暄，闷头直奔内室。
“等等。”
慕容歆轻唤，自袖间掏出张叠得方正的纸，摆上茶案：“我们谈谈。”
宁予一不忍回绝，转身落座，余光扫见那纸片，顷刻唇角平平，一言未发。
慕容歆的神态前所未有的沉稳板正，不知道的，要当她是谁家从容重礼的女夫子：
“表姐说过，一诺千金。你予我自由安平的承诺，可还作数？”
宁予一缄默良久，偏过头阖眸苦笑：“非要如此？”
“我这辈子，从没想做谁的妻，本想孑然一身了残生的。遇见你，才惊觉自己也可通晓情爱，我爱的原是女子，我挣扎许久才接纳这份惊喜。但…我生来困于皇权漩涡，少年不顺生了叛逆，立誓换个活法，我想试试。我被关怕了，你若怜我，别拘着我，好吗？”
慕容歆说着说着，下唇止不住地发颤，眼底涟漪湛湛，最后咬字都是含混的。
宁予一愣了，错愕许久都没回过神来，呆呆地望着慕容歆含雾的双眸，手足无措。
不是因慕容歆说了什么，而是这反常的情绪变化，自然隐忍且毫无矫饰，压抑不住的真情流露让人心疼…
“我也不知怎得，遇见你就敢信你，你若出尔反尔，我此生恐再不敢信谁了。别让我再把自己孤立起来，好不好？表姐，有个倚靠的滋味…挺好…”
颤巍巍的请求毫无往日的霸道，狐狸红着眼，鼻尖下坠着几滴晶亮。
“你…别，别哭。”
不声不响漫上眼眶的圈圈水波，彻底冲垮了宁予一的心防，她只怔了会儿眼，鼻根竟毫无预兆地酸起来，连带着眼尾勾起斜红，手早已不受控地，摸出丝帕探上了狐狸的脸颊。
奈何不擦时眼泪只在凤眸间打转，她这一擦，稀稀落落的泪花顷刻连成了行，润湿手帕还不够，直将宁予一的衣袖弄得湿漉漉处处涟漪。
慕容歆哭得抽抽嗒嗒，许是觉得在旁人面前哭鼻子害臊，她抽噎正猛时，倏尔手撑桌案跑去里间，背对着人埋紧了脑袋。
宁予一从未见过这场面，一时竟有些自责，错觉自身欺负了慕容歆，害人涕泗横流止不住。
她满目凌乱，身形也有些飘，晃去里头找人时，想抱抱缩成一团的狐狸，又不敢太用力，最后只半蹲着将人圈在臂弯里，极尽柔和又分外生疏地哄道：
“我都应你，应你便是，莫哭了。”
慕容歆的肩膀抖啊抖，呼吸断断续续，听得人心悸。
宁予一干巴巴看着，束手无策，只耐着性子重复：
“出言不悔，你可以信我。不哭，不哭可好？哭坏身子怎么办？”
慕容歆一吸鼻子，头从心口探了出来：“唔嗯…哼哧…你，拍拍我…哼哧”
哭太猛，后劲压不住…
宁予一听她有吩咐，忙不迭地照做，掌心只蓄三成力，生怕把瘦弱的小人拍坏。
缓了大半刻，慕容歆才平复如初。
宁予一偷摸抒一口气：“上床去睡？”
哪知慕容歆反手指向桌上的纸，顶着鼻音嘟囔：“拿来。”
宁予一只得把旧日承诺书取回，重新塞进狐狸的手心：“没有也作数的。”
慕容歆格外仔细地将纸片锁进妆盒，翻身上床时瓮声瓮气道：“睡觉。”
宁予一担忧她应激，扯落帷幔后，打算换个房间睡。
“去哪？”
帷幔缝隙中伸出一只手，精准捏住了她的腰带。
宁予一愣了愣：“要我陪你睡？”
“嗯。”
“？”
宁予一有点懵，狐狸的婉转心思啊，彻底把她绕糊涂了。
“要抱…”
狐狸攥住腰带，用力将人往床里拽。
“好。”
思绪凌乱的宁予一莫名觉出些欢喜，回身躺倒时，无声弯了眼尾。
慕容歆哭诉时的每一滴泪，明晃晃砸伤的，是宁予一心房最柔软的所在。她耗费整日斟酌的道理与说辞尚未脱口，清泪垂挂的刹那，已悉数被抛弃九霄云外，再无用武之地。
近似的身份与成长心境，迫使她推己及人，与狐狸深深共情、惺惺相惜。
如是，慕容歆一示弱，她半字重话舍不得说，感性快过脑子，抢先指使她对慕容歆百依百顺，有求必应。
“呼…呼…”
夤夜清幽，耳畔漫过狐狸安睡的轻浅鼻息。
没了倦意的宁予一干躺良久，走丢的理智忽而迎头赶上。
“唉…”
她回过神来，抱着慕容歆叹出冗长幽怨的一口惨兮兮可怜气。
怎就应允了狐狸？
狐狸真去山野撒欢，她的日子如何过！
她本可学狐狸做法，一道哭惨…
就该执手相看泪眼，让狐狸无语凝噎的！
宁予一：狐狸的苦情戏得心应手，这次哭到哽咽，到底是真是假？
慕容歆低着眼，一脸无所谓似的：有胆子你问问我？污蔑我要付代价的
宁予一暗忖：我还是想法子留人去吧
慕容歆冷笑，腹诽：算你识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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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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