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夜半子时，万籁岑寂，千玦开始行动。
她化回狐身，赴死般一头钻进地洞里。一路上谨小慎微，生怕经过丛缘屋子时在地下发出什么声响，吵醒这个潜在的危险。
就算据目前观察，他只是个反应迟钝又贪睡话少的家伙。可看他跟夕桀的相处模式，倒也不像是什么侍从小役，约莫是朋友之类。至少话本上常这么写，风华正茂的男主基本都有个意气相投惺惺相惜的友人。
虽然她暂时还没看出这两人哪里惺惺相惜就是了。
一路匍匐缓进，总算是安全爬到了地洞出口。
千玦轻捷地探上来，先在床底愣愣不动地蹲了半晌，确认了屋内无人无声，才一步三缓摸出了床底。
她变回人形，甫一转身，便看到夕桀正安然卧在榻上，朝内侧着，瞧不到脸，只剩如瀑的柔软青丝，略有凌乱地泄在枕上。
很好，成功潜入了。
千玦暗喜，但仍谨慎地盯了会床上之人的背影。
黑夜无言，本应伸手不见五指，奈何她生得一双狐狸珠子，动物的视觉自然比人要好，黑暗对她来说算不得什么。
床上的背影仍是一动不动，像尊玉雕。她那敏锐的狐狸耳朵仿佛能听见均匀的呼吸声。
嗯，应该确实是睡着了。
于是心中稍松，她开始小心往屋内的方桌欺进，一通悄声翻寻，摸到了一个挂着流苏坠子的小牌子。
正是拍卖行的通行令函！
千玦按捺下心内欣喜，将令函揣进怀里。却不料令函表面的雕花金箔泛着微光，随她动作掠过她的清亮明眸，往身后床榻划去。
兀的，身后传来一阵轻响。
千玦脑内轰地炸开花，心底一沉如坠冰窟。他醒了！
但预想的汹潮猛浪并没卷来，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她砰砰直跳的心脏在胸内慌张无措，几欲挣跳出来。
她僵直身子，费力咽了一咽，转身望过去，仿佛能感到自己脖子像提线木偶般失了灵活，堪堪卡顿，不敢呼吸。
夕桀转过了身，正面对着她。
细碎发丝散在浓稠眉间，他鼻高唇薄，睫如鸦羽，静默得像是出尘画卷。但双眼却是闭着的。
他没醒，只是翻了个身。
冷汗褪去，憋气窒滞间，千玦猛松口气，意识到自己虚惊一场，立时耸肩瘫软。
她刚刚都已经脑补好自己变成狐裘披在这人肩头的画面了！虽然不知这人会不会觉得粉白色的毛发过于娇俏，不适合自己？
少女缓步凑近床畔，冷静下来后，凝神端详了一阵床上之人，忍不住轻言道：“仙界传闻不假，你倒确实是生了个好皮囊，也算对得起我写的那些话本了。”半晌，又挑眉道：“但你没有风亦好看。”
言毕，身形消失，变作狐狸钻进榻下，溜之大吉。走前还不忘将地洞口的砖板严丝合缝地盖好。
屋内没了骚动，又陷入岑寂。只留床上的少年继续熟睡着，墨发旖旎，亲吻着那仿佛下一秒就要睁开的双眼。
翌日上午，便是这次拍卖会的交易时间。
千玦早早来到了会场附近，眼见着许多人正陆续核验着通行令函入场。除了一些身着华服的权贵，更多的却是道袍飘飘、佩剑携刃的修道者，而且服饰各异，显然是分了多个宗门派别。
人间一个小小的拍卖会，却是如此兴师动众、各路云集，连上仙界都来了人。
看来消息多半是真的，那些修士、夕桀、还有她，都是为了凤凰翎羽。
有传说那凤凰翎羽是魔尊遗女之物，是可灭世的不详红羽。昔年的仙魔大战，魔君虽战败陨落，其女却带着象征身份的翎羽神秘消失，两百年来一直杳无音讯。倘若她多年蛰伏，暗中调度恢复魔族势力，第二次仙魔大战爆发也未可知。
是以这些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修士得了消息，都风聚云拢般赶来。毕竟，这是找到那位魔族公主的突破口。
但千玦知道，这次展出的是个赝品。
——因为真正的凤凰翎羽在她身上。
而她千方百计混进来，是想要查探那个给出赝品的幕后之人。
但她始终觉得昨夜的行窃过于顺利，有些惴惴不安。但转念一想，没了通行令函，饶他是仙界少主又如何，照样会被拒之门外，也抓她不到。大不了，事情结束后她溜之大吉，两不相见就是了。
再再不济，她还可以向在暗处的同伴求救。
一顿盘算，她心下顿安，将令函抛向门口的守卫，便要抬脚进去。
“站住。”一柄长矛倏地横在胸前，泛着清冷寒光。千玦转身，正碰上守卫冷厉的目光，带着怒意，向她扬起方才接住的东西：“你拿这玩意儿糊弄谁呢？”
千玦愣愣地看着他扬起的竹节。是了，一支竹节。
啊？竹节？刚刚在自己手里不还是令函的样子吗？难道偷到的是假的？可她昨夜还差点因为令函上的金箔光而暴露啊！
除非......有人暗中偷梁换柱。
是夕桀！她瞬间顿悟，将先前心中的顾虑坐了实。那个永远眯眯笑脸、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仙界少主，其实根本就是个笑面虎！那些客气好心分明是懈怠她的假象！
千玦暗暗叫苦，懊悔中又带着一丝恼意。眼见着守卫执矛便要驱赶她这个闹事者，一时竟想不到应对措辞。骑虎难下间，身后忽的传来声音，带着一丝笑意：“我这侍女新收的，毛手毛脚弄错了令函。勿望怪罪。”
来人正是夕桀，身旁立着依旧半睡不醒的丛缘。只见他一边执扇轻轻挑开那几欲落下的长矛，一边伸手递出一物。
那守卫见眼前此人玉冠华服，心道多半是王公世家，递来的确是通行令函，便也不愿再生什么事端，扬扬手便放了三人进去。
三人一路无言，随着领路的婢子徐徐上了二楼，进了天字一号间。
这会场布局整体呈一个“口”字，四面长廊的间室依次排开，各取“天、地、玄、黄”之字。从二楼往下望去，中间是个巨大的展台，有一美娇娘袅娜其间，正向所有来客作着开场宣言。
相较之外面的喧扬人声，他们在的天字一号间，实在是有些太安静了。
自打入场落座到现在，两位公子哥便一言不发。千玦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憋出一句：“你们耍我，你和他早就知道了。”
丛缘：“啊？我知道什么？”
夕桀挑眉，并没有同丛缘解释的意思，反而笑着回道：“你费心费力不过是想进这拍卖会场，我也确实是带你进来了，怎么就是耍了你呢？”
“......”千玦顿时语塞，只得闷不做声。这人真是好厉害的嘴皮功夫。
见她半天不语，夕桀又自顾自道：“那个偷你东西的小贼，明明是个乞儿，脸上却干净得很，还扎了两总角。这说明至少，有人在照顾他。”
闻言，千玦心底一惊。
“小乞丐不识字，却在努力学用成语。”
“而我屋子窗前有道极小的刻痕，大概是有人想要验证什么......”
他暂且停下，略略歪头看着眼前少女变换微妙的神色，笑意更盛，继续道：“但最有意思的，是你进了会场到现在，却连台上那些展品都不瞧上一眼，反而和我在这闲聊。除非，你知道你的目标还没出来——比如一些压轴到最后的宝贝。”
“我说得对吗？千玦。”
对，对极了，没有人比你更对了。千玦在心里一顿腹诽，最后叹口气，老实道：“我只是想来找个东西，没有要和你们抢宝贝的意思。何况......”何况就算真的要买，卖了她的狐狸皮，也是远远不够的。
“那就边吃边等吧。”
千玦看着手边被推过来的糕点，满腹狐疑。本以为今次这般，这位少主殿下总该是要同她发难了，结果揭完老底，还是相安无事？！她有些迟疑地抬头，随之被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喂喂兄台，你这桃花眼生得是不是有点过于深情了啊？谁教你天天对小姑娘这么笑的啊，跟孔雀开屏一样！哦对了，他本来穿得就绿，干脆叫他绿孔雀算了。
于是她不再管这个绿孔雀，扒起那盘糕便啃了起来。啃到第三块，忽听丛缘冷不丁冒出一句：“啊，谁在照顾那个小乞丐？”
“......”很好，这位兄台的反应甚至才接到第一句。
千玦反手便是一堵，道：“没什么，是你要被照顾，你只管吃糕吧。”于是不再理他，开始观察起外面。
环顾到斜对面黄字四号间时，她目光稍顿。虽然每个间室都有半帘垂幕遮挡，但多少能瞧见下半身。她隐约看到那间好像坐着一人，身旁立着的人腰间佩着把玄铁黑剑。再往上便都看不到了。
——但那好像是她最开始盯上的目标。
两相对比，她再次庆幸选了夕桀下手。虽然旁边这两人证实了很不靠谱，总好过红刀子进白刀子出地挨对面一刀。
其余的，便无非是些王公贵族在争相竞买着珠器锦画，偶有修士豪掷百金，拍下普通凡人不感兴趣的修道灵物。
反倒是那主持的美娇娘，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顾盼间尽是明艳张扬的风情。再细看时，眶眼深邃，浅色瞳孔好似能映出高原冰雪，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更胜玉瓷。虽是细柳腰肢，骨架却要比寻常女子稍大些。倒不像是中原女子。
千玦还在想着何处的人会是这般长相，便瞧见那美人对众客婉婉欠身行了一礼，道：“弥迦深知各位贵客此番来意，也无心吊大家胃口，烦请诸君稍坐，待弥迦去准备今日压轴的两件至宝。”说完，便施施然下台，退到了幕后。
原来她叫弥迦，听着倒像是北原那边的起名习俗。
照她所言，马上便是整场拍卖会的**，两件至宝中，必有一个是赝品翎羽。那另一个......应该就是千玦想找的异子无疑了。
不知为何，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弥迦略微凹陷的眼眶和明艳风情的笑靥盘亘在脑内，久不散去。没来由的，一个大胆的想法滋起，让她不禁一阵恶寒。
该不会是......
很快，一袭异域红衣的女子闯入全场视线，步履袅袅，般般入画，脸上是更胜的明丽。那女子腕上和脚踝都拖着沉重冰冷的锁拷，登台时不断发出寒如击骨的声响。
她双手托着一个嵌满珠玉的椟盒，在早已震惊默然的会场中轻轻开口，脆若银铃：“今日为诸君奉上的至宝，其一是这盒中的凤凰翎羽，其二......便是我自己——一个有半仙血脉的北原异子。”
周遭似不断有人吸气惊呼，片刻的静默后，全场爆发出喝彩呼喊，铺天盖地，似要将身着红衣的女子吞噬淹没。
千玦沉默地望着仍自艳笑的弥迦，听到夕桀敛了笑意不带温度的声音，穿透那层起沸腾的欢呼声海，伴着一阵风直抵灵台——
“还真是恶趣味。”
风能吹散所有阴霾，可她觉得，这阵风并不能吹散弥迦深达眼底的悲凉。那双浅色瞳孔像是死寂千年的深潭，如何都皱不起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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