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禹呈要回家,下午轰趴彻底结束后,段愁便打算立刻回去收拾屋子。
主要是把施坦威擦擦,掩盖“作案痕迹”。
结果走到路上一个电话先打过来。段愁一看那号码眼底就沉了,但接得很快。
“李奶奶。”
听筒传来苍老疲惫的女声:“小段啊,你什么时候能打钱呀?医院催得越来越——”
“我马上打。”段愁说,“抱歉,前段时间有点忙。您是要四万对吧。”
“是,你转三万五就行,有人给我们捐了五千……”
段愁说行。
李奶奶就是当年景塑桥塌事故的遇难者家属。
她儿子儿媳和孙女都在那场事故中丧生。她和老伴一下子成了失独老人。
当时段家已经赔了很多钱,但李奶奶还是揪着段然不放,跪在她面前哭。
其实私下这样纠缠着段家控诉算账的人很多。李奶奶家的特殊点在于,他们缠得很紧,改名了都还能找到。
再者他们确实困难,年纪那么大,还又欠债又有病,入不敷出的。
段然每个月就额外给他们打赡养费。
等段然去世了,李奶奶便又找段愁。哪怕段愁那会儿连18岁都还没到。
他们已经依赖到在吸血了,段愁明白。
奈何老人又确实是可怜无助。
母亲在世时,段愁不理解她为什么要把愧意扩散成能把人榨干的圣母心;到自己扛事儿了,才发现同样很难做到漠视。
所幸李奶奶还算“讲理”,段愁经济状况好点儿的时候,没有得寸进尺;段愁手头紧时,也没有蛮横胡闹。段愁考上大学后,还请他来自己的破烂家里吃了顿饭。
都有点儿像种惺惺相惜的长辈存在了。
然而一个月前李奶奶的老伴儿在家里摔了一跤,具体有多严重段愁不太清楚。反正当时老人就哭到哆嗦地求助段愁。段愁先给她转了一万救命钱。
后来,她说要四万医疗费。
不是说谎,老人讲不清楚,还是护士给段愁讲的。
护士以为段愁是他们的孙子,态度很不好。
这个事儿也算是推动段愁要和王总签合同的原因之一。
他的卡里有十几万存款,都是从未成年开始一步步靠自己赚的攒的。
对于一个普通大学生来说,不算少,但是放在社会上,连段忧的心室重建手术都付不起。
虽然段忧那个不算紧迫,可是再掏出四万救治老人,治疗的未来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而且谁保证不会有类似李奶奶老伴儿这种的意外呢?
被一一个老板包的话,经济负担瞬间就减轻了。
总之:钱。这不是段愁做出这个偏激抉择最根本的目的,却也是很重要的推动力。
不过当他走到ATM机打算刷甲方给的卡转账时,他却又犹豫了。
几分钟后,段愁还是点开手机银行的app。用了自己的卡。
回到裴禹呈家后,段愁在一个合适的时间又给段忧打了个视频,和她班主任也通了个话。
状态挺好的。这让段愁很高兴。距离高考只剩两周了,到时候他就把段忧接到海市来玩。
他上一次见到真实的妹妹,其实还是在一年前。
现在一切似乎都在向正轨发展。
-
裴禹呈说着十点回,到十一点才出现。
段愁那会儿正坐在沙发上等,听到声音立刻就站起:“回来了。”
“嗯。”裴禹呈拖着个行李箱。摘了表扔在一旁:“晚饭一群老油条,个个人精儿,把我烦死了。”
他脸上的倦意过于浓了,甚至像是连把行李箱拖进来的力气都不再有,放在门口就不管,边脱外套边迫不及待往沙发上一坐,偏着头开始扯领带。
因为上次的教训,段愁只是站在旁边,没有帮他。
但这次,裴禹呈在抓了半天只把领带圈子扯大,结还死死缠着后,叫住他:
“段愁,你帮我解下吧。我有点累。”
段愁就坐到裴禹呈旁边,帮他解了,顺便把领口的扣子也松了两颗。
裴禹呈垂眸注视着他的手,莫名礼貌:“谢了。”
“去睡吧。”段愁说,“你这周太辛苦了。”
“还好。”裴禹呈声音很轻,“你一个毕业小码农还有空在这心疼我呢。”
“……”
安静。
裴禹呈头靠着沙发,眼睛空茫地看着前方。
可能再过两分钟,他就能直接睡着。段愁判断。也陪着他看着前面的施坦威发呆。
漆黑光滑的琴面,像镜子一样扁平压缩出他们的身影。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膝盖一直贴着裴禹呈的大腿,靠得很近很近。
琴身上有点光影变化,是其中一个人动了。
裴禹呈去取段愁手上的领带,也像去勾了下他的手指,“去弹会儿琴吧段愁。”
“什么?”
“你,去弹会儿琴。”
裴禹呈重复了一遍。
段愁身上洗澡后的味道让他精神愈发恍惚,此刻陷在沙发里,说话是完全没有过脑子的,
“我有点儿想听。”
段愁的膝盖不再抵着裴禹呈大腿,慢慢背过身:“……我不是说了吗。我很久没弹过了,不太会了。”
“你会。”裴禹呈肯定道,“降B小调夜曲,你会。”
僵硬的身体像是被扔进了火山,段愁吃惊地看回他。
这是游轮小岛,偷偷去咖啡馆弹奏的第一首。
“……你那天来了的吗。”
“门口看了会儿吧。”裴禹呈含糊回。
“那你妈妈问我的时候,我那么说,你为什么也不揭穿。”
裴禹呈懒洋洋笑了下:“现在我教练要是让我在他面前游泳,我也不会好意思。”
他这么说,段愁也轻轻笑了。
“但我不是你的教练,是你的老板,你去弹会儿。好吗。”
说是老板,声音却出乎意料地小心翼翼,谨慎到尊重。
领带慢慢滑到裴禹呈手掌上,段愁站起来:“你想听什么。”
“随你。”裴禹呈说,等段愁坐到琴凳上,又蹦出两个字,“肖邦。”
段愁弯了弯眼睛,活动了下左手:“好。”
他开始弹了,还是夜曲。降E大调。
这首经典独奏曲当年算是他的代表曲目,也不知如今弹得还好不好,以裴禹呈的视角。
他这下背对裴禹呈了,但透过琴身的反射,却好像更近的面对面。
反正他能更清晰地看见裴禹呈,手搭在大腿上,很正的坐姿,但是松了两颗扣子的领口大敞,懒散到放荡。
他盯着自己,钢琴无法反射出眼睛光,就显得很沉,很深。
——段愁总是能透过钢琴看见他。
四岁第一次去京城参加钢琴比赛,裴禹呈就是陪着的。
他已完全不记得那时比赛的场景,但记得比赛前一晚,床上,他想练习曲目,回忆指法,便就着裴禹呈的肚子弹。
裴禹呈咯咯笑,也要给他弹,段愁更怕痒,两人开始玩闹,被子被玩到地上。
谭意华强行把他俩拆开。不准他俩睡一床。裴禹呈还在和段愁隔空聊天,你一言我一语,吵吵闹闹。
谭意华崩溃:儿子,下次小球比赛,你就不要来了。
裴禹呈就安静了。段愁也安静了。
事实上裴禹呈没有错过段愁的任何一场比赛,甚至是考级。不管在哪儿。
到15岁段愁去新加坡,早已是谭意华不跟,裴禹呈陪足矣。
那次比赛时间持续三天,赛组委提供练琴室,但是要预约排队。
裴禹呈为了让段愁多休息,自己提前一个小时爬起来排,等段愁来时就可以直接弹,然后他再去买早饭,像门神一样杵在门口。
段愁只负责弹琴,其他什么都不用管,每晚都还能吃到裴禹呈买的斑斓蛋糕。
直到拿完特等奖,他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一直有人觉得他练琴是在插队,看到他还戴着助听设备,言语更是侮辱,裴禹呈和对方吵架,还差点打起来。
而裴禹呈什么都没说,风轻云淡。回程他一上飞机就开始睡觉,落地了都不醒,段愁也才知晓他前两天就在感冒发烧。
段愁家里有钢琴,但他弹得很少。从三岁开始,他就坐在裴禹呈家的钢琴前,被裴禹呈的妈妈教导。转身就到的房子,有琴练,还有能弹琴说话的人。已经够好。
裴禹呈家的钢琴总是黑色,他总是能透过钢琴看见裴禹呈,有时候是在认真听,有时候是在做自己的事。
但他总是在。
降E大调夜曲弹到一半,裴禹呈渐渐把眼睛闭上了。
段愁察觉到,但继续弹,经不住在想,如果有电影,这会儿一定是那种时间蒙太奇的镜头吧。
钢琴没变,乐曲没变,但钢琴后的人不停在变,六岁看绘本,十岁玩游戏机,十三岁翻着漫画,十六岁装模作样读起教材,接着有些空白,再到二十三岁,宽阔的肩膀,勾出胸肌的衬衫。
一曲弹完,他收回手。
“小球。”身后人往旁边歪,嗓音和意识一样模糊,“弹得好。”
“……”
“我先在这弹会儿。你不用眯了,去休息吧。”
段愁笑了,嗯了声。
但他并没有动。静静地透过钢琴,注视裴禹呈倒在沙发上。
他3岁就开始摸琴,8岁开了首次个人独奏会,12岁参加巡演,被认为是钢琴神童。
但其实他和大多数人弹琴的阶段一样。从汤普森的《简易钢琴教程》启蒙,接着必然要被拜厄、哈农,还有车尔尼折磨。
然后开始莱蒙、巴赫、布格穆勒,学到后面每个名家的乐曲为了装逼至少要来一首,德彪西帕格尼尼,贝多芬李斯特,最后锁定一个心头好,比如肖邦。
他其实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快一点。只是,学钢琴的孩子都要损失部分童年,他没有损失,因为有一个叫他小球的人和他共享童年。
在他从入门到演奏级的每一个阶段,透过钢琴,除了能看见从汤普森到肖邦的所有人,
沙发上的男人睡着了,他站到他身前。
始终还有那么一个裴禹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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