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病房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气。
工会副主任语重心长说:“你和李同志还年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让李同志把身体给养好。”
实罐车间书记也紧接着说:“没错,你让李同志好好养身体,为了生产任务抢在先、干在前,这种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李同志给其他职工做出了很好的榜样。”
中国人说话讲究含蓄,实罐车间书记这话虽没明说,但其中的暗示很明显——今年“罐头厂劳动模范”的称号非李兰之莫属。
林有成却实在高兴不起来,他脑海里像被按下了循环按钮,来回播放着护士把那个没了生气、已经成型男婴抱到他面前的画面。
刺眼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显得他的脸惨无人色。
但两个领导还在等待他的回复,他嘴巴张了好几回,最终挤出了“我知道”三个字。
罐头厂90%的产品出口外销,交货时间半点也不能含糊,最近正值季节性生产水果罐头,车间已经连续作战了三十天,任务太重,两个领导不敢耽搁,很快走了。
惨淡的月色从玻璃窗照进来,林有成在空荡荡的走廊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去了医院食堂,然后用搪瓷碗端上来一份热腾腾的红糖小米粥。
两个领导特意让医院给李兰之安排了单人病房,这会儿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双眼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维持这个姿势多久了。
林有成把小米粥放到床头的桌子上,然后小心翼翼把她扶坐起来,又在她背后塞了个枕头:“医生说让你这段时间最好吃些软乎的东西,比较容易消化,我打了红糖小米粥,你看喜欢不喜欢,要是不喜欢,我下去打其他的。”
没回答。
“副主任说的没错,我们还年轻,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的孩子,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的身体养好。”
没回答。
“咱妈让我带了一只老母鸡上来,明天我把老母鸡杀了给你煲汤。”
这次李兰之动了,她苍白的唇瓣向下撇了撇:“我说了好多次,她不是我妈。”
林有成心中百感交集,但现在显然不是劝说的好时机,他端起搪瓷碗并转了话题:“粥不烫了,我喂你吃。”
这次李兰之没有抗议,一碗小米粥下去,她的脸色上也有了一丝血色,看着没那么难看了。
林有成把搪瓷碗洗干净还给食堂,又去找护士,然后准备回大院收拾东西过来陪夜,却在走出病房时被李兰之的话给定住了脚步——
“我不想看到那个孩子,在我出院之前,你想办法把她送走,送回广西也好,送给别人养也成,总之……我不想看到她。”
这次换林有成不回答。
但李兰之没想让他这么含糊过去:“第二个孩子就因为她没了,现在她一回来,第三个孩子又没了,我二舅说的没错,她天生就是来克我的。”
林有成握着门把的手攥紧了。
李兰之口中的二舅是她后妈的弟弟,以前跟个瞎子学过算命,林飞鱼出生时,他拿着八字掐了一把,然后说什么“年月枭印夺食克双亲”的胡话,反正他是一个字都不信。
可李兰之把这话放心里了,后来他们第二个孩子在怀胎两个多月时没了,那时候林飞鱼还是个八个月大的孩子,本能想亲近母亲,李兰之当时怕她扑过来会伤到肚子里的孩子,于是往后一躲,然后悲剧就这么发生了。
在他看来这只是个意外,但李兰之不这么认为,她着魔一样认为那孩子就是被飞鱼给克死的,还要把她送给别人,他们因此大吵了一架,最终林飞鱼被送去了广西。
不过这次,他没打算退让:“我回去拿点东西,我已经交代过护士,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叫她们,你好好休息,等过两天出院了,我和女儿一起来接你。”
李兰之气得眼睛都红了:“林有成,你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压根不想让我好过?”
病房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林有成慢慢转过身来,眼睛定定看着她:“兰之,不说算命这东西是无稽之谈,就算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因此抛弃自己的骨肉,我已经对不起我们女儿一回了,我不能再对不起她第二回。”
李兰之急赤白脸:“你不能对不起她,那你就能对不起我们其他的孩子?还有,只要有这孩子在,那我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子!”
林有成一字一顿说:“那就不要。”
李兰之呆呆的,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林有成说:“如果要儿子的代价是抛弃飞鱼,那我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儿子,还有,若是真有克亲这东西,那就让她克我这个父亲好了,我是她的父亲,无论有什么后果,我都受着。”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李兰之望着关上的门良久没动,嘴唇被她咬得发白,她想把林有成给叫回来,她想像上次那样故技重施,但她知道,这一次林有成不会再妥协了。
林飞鱼没等来江起慕跑过来打她,却等来了一个坏消息——弟弟没了。
回广州之前,阿婆就叮嘱过她好多回,说妈妈肚子里怀了小弟弟,让她以后要爱护弟弟,还让她要小心别碰撞到妈妈的肚子,只是她没想到,她还没见到妈妈,弟弟就没了。
林飞鱼百思不得其解:“那弟弟去哪里了?他还会回来吗?”
林有成对上女儿天真的脸蛋,脑海里不由再次浮现那个孩子的模样,心中如针刺般的痛,他声音沙哑说:“你弟弟他去了天上,会的,以后他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回到我们身边的。”
林飞鱼不懂另外一种方式是什么方式,但爸爸双眼布满了血丝,看上去好像很累很难过的样子,她想起阿婆让她要懂事的话。
她转身哒哒哒跑到小房间,在军绿书包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又哒哒哒跑出来,递过去说:“爸爸,请你吃糖,吃了糖就会好起来哦。”
说着她塞了一颗在爸爸手里,又塞了一颗到爸爸口袋里,那是给妈妈的,爸爸说妈妈要三天后才能回来,因为医院都是病毒,不能带她这个小孩子过去。
林有成看着手里的奶糖,心中五味杂陈。
林有成要去医院陪夜,只好再次拜托朱六婶帮忙照看林飞鱼,朱六婶表示,她是天生太心善,绝对不是看在五个土鸡蛋的份上。
三天的时间,足够让林飞鱼对十八栋的邻居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一号房朱家,除了朱六婶,还有爱耍太极拳的朱六叔,他们两人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女儿下乡了,两个儿子顶替了他们老两口的工作,老大夫妻俩生了对双胞胎儿子,老二夫妻俩还没有孩子,如今一家八口人就挤在一室一厅的房子,每天都十分热闹。
二号房苏家,里头住着慈眉善目的苏奶奶,苏奶奶早年丧偶,中年丧子,如今和媳妇刘秀妍,以及两个孙子住在一起,大孙子是品德谦优的苏志谦,小孙子是大嘴巴讨厌鬼苏志辉。
四号房常家,有父亲常明松和女儿常美、常欢,常明松不是罐头厂的职工,而是玻璃厂包装车间的副主任。
玻璃厂刚建厂时来不及建宿舍,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没地方住,作为兄弟厂的罐头厂及时伸出了援手,分了几栋房子给玻璃厂,因此现在三号大院里面也住了一小部分玻璃厂的职工。
此时,林家厕所。
三号大院厨房是公用的,但厕所每家每户都有,不用像在农村时那样成群结伴一起上厕所,但这会儿常欢就这么意志坚定地给她当“蹲友”,这让林飞鱼非常感动,并且决定礼尚往来,等下次常欢上厕所时,她也去给她当“蹲友。”
林飞鱼:“你妈妈也去天上了吗?”
常欢:“不是,我妈妈死了,生我弟弟的时候死了。”
林飞鱼:“我爸爸说人死了就会去天上。”
常欢:“你爸爸骗你的。”
林飞鱼:“才没有。”
常欢:“就有。”
林飞鱼:“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做朋友了。”
常欢站起来跑了:“那我也不跟你做朋友,你以后一个人玩。”
林飞鱼:“……”
大院的小孩子笑她的口音很奇怪,又说她是乡巴佬,很多人不愿意跟她玩。
为了保住唯一的小伙伴,林飞鱼决定忍辱负重,并跟用朱六婶给她煮的土鸡蛋作为贿赂,土鸡蛋是阿婆养的母鸡生的,也是她每天去抓虫喂大的,土鸡蛋个头不大,但吃起来特别香。
一个土鸡蛋,让两个“蹲友”重归于好。
林飞鱼把自己那个鸡蛋在额头上磕了一下,剥了壳正要放到嘴里吃,就在这时,一个影子闪过,下一刻她手里的鸡蛋就易了主。
她定睛一看,居然又是苏志辉,顿时气得跺脚:“苏志辉,你把鸡蛋还给我!”
苏志辉生怕鸡蛋被抢回去,囫囵吞下,鸡蛋卡在嗓子里,差点让他去见了太奶,等一口气喘过去,他不以为耻,还转过身扭着屁股嬉皮笑脸:“水鱼,略略略……”
苏志辉穿的裤子是用尿素袋子改装成的,屁股正好对着“日本尿素”四个字,这会儿他拍屁股的样子就显得十分滑稽。
林飞鱼气得哇哇大叫:“我不叫水鱼,我叫飞鱼。”
爸爸说她的名字很有意义,她出生那天,爸爸从学校去医院路过一条小溪时,突然有一条鱼从溪里跳到他脚下,所以给她取了这个名字,但现在苏志辉这个讨厌鬼却给她取“水鱼”这样绰号。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广州人那么喜欢用吃的来骂人,譬如水鱼就是冤大头的意思,粉肠就是傻X的意思,还有叉烧、卤味,通通变成了骂人的代名词。
“蹲友”常欢没过来帮忙,反而生怕鸡蛋也被抢走,同样囫囵吞下,同样被噎得差点去见了她的太奶,同样样子十分滑稽。
“你就是水鱼,要不然怎么会被我抢走鸡蛋,略略略……来追我啊。”
苏志辉人长得瘦瘦小小的,顶着一个大脑袋,但跑起来飞快,林飞鱼追到前面两栋楼房就不见了他的踪影,就在她准备去苏家找苏奶奶告状时,迎面走来了一个人。
是江起慕。
大概是担心被打,林飞鱼下意识往树后面一躲,还用手挡住自己的眼睛,从指缝偷瞄。
江起慕手里提着一个网兜,兜里有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还有几颗圆型巧克力,巧克力的烫金纸在阳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
林飞鱼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她听常欢说,江起慕报名了工人文化宫举办的暑期象棋班和手风琴班,两个班的老师都很喜欢他,经常给他塞吃的。
她还听常欢说,江起慕家是前几年才搬到三号大院来的,他刚来的时候,一句白话都不会说,但不到三个月,他的白话就说得跟本地人一样好,不仅如此,他还成绩好,会弹手风琴,会写一手漂亮的字,更过分的是,他还喜欢帮大人干家务活!
自从他来了之后,大院的家长一念叨孩子就会说“你个百厌星,你看看起慕多乖,成绩好还会帮大人干活。”“你看看隔壁的起慕,你就会惹父母生气,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因这个,大院里的孩子都不喜欢跟他玩,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妈妈。
常欢说江起慕的妈妈不仅会打小孩,发起疯来还会吃小孩,她吃了一二三四五个小孩,当时常欢比着五只手指一脸害怕的样子,她也害怕地问哪些孩子被吃掉了,但常欢支吾了好久也没说出来一个名字。
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乍一看好像没有脖子、仔细一看确实没有的小胖墩,对着江起慕嚷嚷道:“三号大院的食堂风扬扬,江起慕的疯妈泪两行,疯子妈,傻儿子,放起屁来臭又长。”
要是换成别的小孩,这会儿肯定上去扭打成一团,但江起慕没有。
就见他扯起嘴角,目光冷冷落在对方身上:“钱广安,你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又肥又丑,还好意思笑人?”
名叫钱广安的小胖墩像被掐住喉咙的肥鸡仔,半天说不出话。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说他长得像年画娃娃一样,白白胖胖的特别好看特别有福气,从没有人用发面馒头来说他。
“你不仅长得丑,嘴巴还跟公厕一样臭,你应该不知道吧,大院的孩子不喜欢跟你玩就是怕被你的嘴巴给熏到。”
小胖墩眼里涌动着泪花:“你胡说,我刷牙了,我天天都有刷牙!还有,我奶奶说我这不叫胖,叫有福气!”
“你奶奶的话你也信?你就是拉个屎她都会说香,所以你就是长得又丑,嘴巴又臭。”
小胖墩想起上次他便秘三天,后来好不容易拉了,奶奶的确说过他拉的屎很香的话,这让他不由开始怀疑人生。
小胖墩哭着跑走了。
等江起慕也走远了,林飞鱼还一副呆若木鸡的样子。
太凶残了。
七岁的她突然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长得好看的人好像都不好惹。
一个常美,一个江起慕,这两人的嘴巴都是杀人不见血。
这时,常欢气喘呼呼跑了过来:“飞鱼,你妈回来了!”
【注】①水鱼:粤语中是指冤大头,容易上当的人
②百厌星:粤语,淘气包的意思
③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粤语中父母骂小孩的话,指人不及一块叉烧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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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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