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兆从宝慈殿出来时,浑身汗涔涔的。廊下的亲随见他出来,忙撑起伞迎了上去。
时已入夏,日头毒辣,但焚香列鼎的深宫寂殿,总叫人无端感到发冷。若不是知道这如今的大周皇宫延福宫,是太祖兴化十年落成的,多少会叫童兆觉得膈应。
“老爷,您擦擦汗。”管事一手撑着伞,一手掏出怀中干净的丝帕,递了上去。
童兆伸手接过,仔细抹了两把鬓角。渗出的冷汗浸湿了帕子,他嫌弃地丢给身边的管事,边走边叹:“唉……也不知道太后娘娘怎么想的,居然要支持官家北伐?”
“咱们好不容易把那群只会干架武夫那嚣张的气焰给压下去,这战事一起,到手的兵权不是就又要没!”
“老爷慎言!”
听他如是说,管事童尚安在一旁简直提心吊胆:“这是在宫里,可不是在府上!万一被人听到了,去告诉大娘娘,或者传到官家耳朵里,您又要挨申饬。”
“说两句倒也不会掉块肉,”童兆挺着肚子,走在宽阔的宫道上,倒显得格外稳重,“你老爷我,行得正、走得直,影子再歪也不怕!只是这战场,确实上不得……”
童家能有今日的地位,靠的是当今太后童忆。她的二嫁之夫姬有容,乃是武将世家,历仕三朝。成婚之后,童忆为其连诞两子,肚子不可谓不争气。
此二子自幼从军,弓马娴熟。尤其长子姬长缨,有勇有谋。起介胄之间,而南面称君,是结束前朝衰亡后百年纷乱的第一人。只是北方仍有不少历来属于中土之国的州县,沦陷在北狄手中,为其平生所憾。
奈何天不假年,姬长缨在第三次北伐前旧疾复发,撒手人寰。而今在位的,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比起自己出色的兄长,姬长野就略显逊色。其人,文不成而武不就,功绩一向在太祖麾下诸将之后。但是他心狠手辣,能稳住太祖驾崩后的局面,坐稳江山。换成他那十七八岁的侄子,可未必能镇得住那些功臣宿将。保不齐,将在外而黄袍加身的事情再次发生。
但没人愿意活在别人的阴影下。
北伐一事,在太后表态之后就变得顺利起来。得到机会的姬长野,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自己。他谕令诸部,务必以北伐为要。因此,朝廷上下,开始了紧锣密鼓的筹备。
出征的日子定在中秋之后,但六月的汴京很不太平。在哪个朝代,御驾亲征而储君未立,都很严重的一件事。为此,满朝朱紫争论不休。
姬长野跟姬长缨一样,子息艰难。不过,太祖是戎马倥偬耽误了生育,他却是狡诈阴险殆害了子嗣。姬长野共有九个儿子,现在还活着的也就仨,分别是四皇子姬栎、五皇子姬榆与八皇子姬柏。此三子皆为庶出,姬栎占长,姬榆得宠,姬柏最幼。
去岁,太祖姬长缨二子亡故。姬长野哀悼数月后,便于今春,在皇仪殿,为姬栎、姬榆举行了隆重的加冠礼。五月,同日册封三子为王。皇四子姬栎为韩王,皇五子姬榆为赵王,皇八子姬柏为魏王。
魏王姬柏,年十三,比五皇子姬榆小七岁。跟上头两位娶妻生子的哥哥比,他离成家还差得远。且人未出阁,也不参与朝政。
姬长野与发妻的二子皆早夭,而后,夫妻俩再无所出。去岁伊始,改元称帝的姬长野追封病逝的发妻为后,并娶名门闺秀为继后。继后端庄持重,不为其所喜,至今未曾生养。故,时至今日,大周朝中仍无嫡可适。
但要论起立储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姬柏这个老幺。毕竟历朝历代,在皇位传子的礼法上,多奉行嫡长子继承制。有嫡立嫡,无嫡……或以长,或以贵。姬柏的母亲,家世不如姬栎外祖,圣宠不如姬榆之母。她便是想给儿子争,也难。
更何况,姬柏秉性纯良,不喜勾心斗角。他亲眼目睹两位兄长因为储君之位,视彼此如仇雠。俩人只要出现在同一场合,空气里就开始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硝烟味。
骨肉之间,明争暗斗,让年龄较小的姬柏很不自在。有时,他们莫名其妙的敌视,也令这个毫无夺位之心的孩子心寒。为了远离是非,他干脆躲得远远的。醉心书画,流连脂粉,一副铁了心要做富贵闲人的派头。
可惜,姬栎和姬榆并不这么想……
“朕听资善堂的刘直讲说,你的字写练得不错。可有最近的翰墨,拿来给朕瞧瞧?”
“回爹爹的话,臣今天临摹了王右军的《兰亭集序》。不过臣的字,并没有刘先生夸的那样好。刘先生是怕打击臣的信心,所以才没有说实话,还望爹爹不要怪罪于他。”
姬长野对幼子倒是和蔼,点了点头,温声道:“取过来给朕看看,便知高下。”
“是。”
姬柏将黄玉镇纸下的摹本取出,捧在手中里,恭敬地奉上。自有姬长野身边的眼明手快的宦官接去,一左一右,将那长卷小心仔细地展开。
歪在凭几上的姬长野坐直了身子,抬眼打量那白纸上的黑字。他读过的书不多,字也一般。登基以后,倒是召翰林给自己讲史,但那不过是为了图一个好名声。评价鉴赏这些书法字画,很是外行。
不过一个人的字好不好,一眼就看得出来。譬如外秀与内慧,前者在表,后者在里。表者显也,美丑观后,自在人心。里者隐也,良劣交浅,未可轻断。
“笔走龙蛇……”姬长野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出这一个词来。于是,他点了不离左右的心腹内侍的名,扬声问:“陈保,你觉着呢?”
内侍省都都知陈保笑道:“回陛下,依小的看,八皇子殿下这字,颇得王羲之真传。”
“乍一看,其形,是疏密相间、错落有致;细一究,其神,是豪放洒脱、细腻饱满。”
“真真算得上能品!”
姬长野颔首:“朕看了也觉得好。”
姬柏摇了摇头,谦虚道:“爹爹谬赞,臣愧不敢当。纵如都都知所言,我的字勉强称能品,但学无止境。”
“书画分三品九等。凡心向此道者,无人不想居上。若能应物象形,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
“以‘神品’遗后世,方能不枉此生。”
姬柏言辞恳切,话语中是对那书画至高境界无限向往。他的雄心壮志令姬长野感到欣慰,只是这努力的方向,不免有些偏。不过他不指望幼子继承大统,倒也纵容姬柏的兴趣爱好:“姬家七代习武,今侥幸平乱世而有天下,崇文重教,天下蔚然。”
“倘若帝室中,能出一文坛之绝,岂不美哉?”
“陈保。”
“小的在。”
姬长野仰起头,想了想:“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进献了散佚已久的顾什么之的画?”
“回陛下,确有此事。”陈保尖细的声音响起,“是一江南富商,闻陛下圣寿在即,特献上祖传的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作为贺礼。”
“让人找出来,赏给柏儿。”
“遵旨。”
姬柏闻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谢爹爹赏!”
送走了圣驾,姬柏一刻也不愿意多等。他匆匆沐浴更衣,准备亲自去取那素有“三绝圣手”之称的顾恺之的大作。不料,却在宫道拐角处,碰上了两位兄长。
“四哥、五哥。”姬柏及时收住脚,这才没撞到突然冒出来的姬榆。
“呦,八哥这是要往哪儿去?走这么急,跟赶着投胎似的。”子凭母贵,姬榆仗着自己小娘得宠,在宫里一向横行霸道。那一张嘴,也是想什么说什么。毕竟,他的小娘、贵妃袁萍,是姬长野最宠爱的女人,没有之一。
袁贵妃是姬长野的潜邸旧人,在其正妻离世后,一直代管府中大小事宜,俨然如继室。姬长野登基后,册其为贵妃。
其实,姬长野本属意袁氏为后。奈何太后童忆不喜,孝字当头,他只得作罢。而后,为拉拢朝臣、打压太祖旧部,姬长野迎娶了出身更高贵的范阳卢氏之女。
奇怪的是,纵然当了皇帝,坐拥后宫佳丽三千,姬长野这个好色的男人,竟也没冷落过袁氏这位旧爱。那袁氏自被他纳入后宅,宠爱二十年不衰。如今其年近不惑,也是一样。
姬长野爱屋及乌很明显,不然,也不会把姬榆养成这个样子。同为皇子,如今年长的姬栎,就本分拘谨多了。其实,四皇子比五皇子只大了两个月不到。一个腊月的,一个正月的。
“五哥说话口无遮拦,八哥不要放在心上。”姬栎着一身宝蓝色圆领袍,发丝用垂脚幞头包起。除了腰间的宝相花金涂带外,身上几乎没什么华丽的点缀。服饰如其人,姬榆眉目沉沉,看上去老气横秋的。
“装什么烂好人?”曳朱冠金的姬栎将眉毛一扬,轻蔑地瞥了这位兄长一眼,“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可没值得你拉拢的价值。更何况,哼……”
“陛下今儿夸了他的字,还要将新得的那卷顾恺之的《洛神赋图》赏给他。”
“‘无人不想居上’,你可长点心吧,蠢货!”姬榆甩袖离去,随行的四个小黄门屁颠颠地跟在后头。
姬柏闻言一愣,正要开口解释,对面的四哥却轻轻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也径直离开。他站在四面交汇的枢纽处,呆呆地看着同自己、同彼此分道扬镳的两位兄长,陷入长久的沉默。
站在风口,跟随姬柏的贴身宦官高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姬柏这才回神,扶起身后跪地请罪的高荣,叹了口气,无奈道:“行了,我们走吧……”
——
汴京城中因为立储一事而引起的热议,跟姬璟这被放逐在大相国寺的先帝之子,可没什么关系。只是“国家大事,在祀于戎”,王师出征之前,总要向上天祈祷的。大相国寺作为皇家名刹,自然要设坛作法,祈求国家万事顺遂。
身为姬长野亲封的僧录司讲论首座,“尽职尽责”的怀仁,在天子的又一次赏识下,获得了主持法会的资格。圣旨一到,住持和监寺,都盖不过他的风头。弘德水涨船高,借着师父的势,也捞了个席位。
择定良辰吉日后,法会才举行。一旦开始,就会持续整整三十日,昼夜不休。六百名僧人轮流出动,在焚香列鼎的大雄宝殿里,捻珠念经。
师父、师兄都忙,姬璟的课业,也因此暂搁。
注:
北宋·黄休复《益州名画记》:“大凡画艺,应物象形,其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非谓开厨已走,拨壁而飞,故目之曰神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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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堂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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