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自那之后很久都不爱和青槐说话，就算青槐想上去搭话，阿齐也是远远看见了就躲开。青槐只当他是个闹别扭的小鬼头不予计较，每日按点上工放工一如往常。早上，青槐照样打过招呼出门去，夏雪凝目送青槐转过街角正欲关门，转眼却瞥见条黑影在斜对角的老树后面鬼鬼祟祟地乱晃——她心下一惊速速阂门，那黑影见状竟直蹿上来，甩出两只手硬掰出一道容挤进二指的空隙。夏雪凝吓得忘了出声手下不敢松懈，使出浑身的力气要把这不速之客推出去。两相僵持不下，她才想起可以召青槐回来，现在铆足劲喊一嗓子，以青槐耳力未必听不见——
“夏姐姐夏姐姐夏姐姐！是我！阿齐，阿齐！”
惊魂未定的夏雪凝战战兢兢从门缝窥看，外面果然是阿齐；她又看看两侧确认并无旁人，才终于敢松开手劲。阿齐显然是被夹得不轻，夏雪凝一松劲就赶忙抽手，等夏雪凝下了门拴彻底拉开大门，他正抱着左手在原地呲牙咧嘴地又揉又跳。
“你这孩子，平白无故地吓人做什么！”夏雪凝实在忍不住照阿齐尚且完好的右手重重打了一下，“疼得紧吗？不要乱动，我去找些膏药。”
阿齐举着手立在院中央，不敢去追夏雪凝也不敢乱动；不多时夏雪凝提着半桶井水回来，阿奇伸手要接，被她一挡按到椅子上。夏雪凝就着日光查看阿齐伤势，捧着那只肿起来的左手放进水桶缓慢擦洗：“下次不要这样了，知道吗？男子汉大丈夫，行事该光明磊落。”
阿齐通红着一张脸小声答应。
“还好肿得不得厉害。不过你还是回家休息，等消肿了再去帮大家忙。”
阿奇点头如捣蒜。夏雪凝用巾子细细把手擦干涂上药膏，说送他回家去；阿齐在小椅子上坐立不安，一听见西厢房门的动静立刻转过脸来——他显然是憋着一肚子的话又不敢讲，焦急又无措的模样活像一只小狗崽，满眼都是委屈。夏雪凝于是摘下帷帽，重新在阿齐身边坐下。
“阿齐，别怕，我听着呢。”
阿齐的声音忽大忽小，夏雪凝不得不凑得很近去听他说什么；夏雪凝靠近一寸阿齐就朝后仰一寸，她凑得愈近阿齐就愈发语无伦次。终于红得如同大番茄的小少年维持不住平衡朝后一栽，夏雪凝忙伸手把他拉住——阿齐一咬牙一跺脚反手紧紧抓住夏雪凝上臂嚯地站起来，低下头目光直锁住她的眼睛。
“夏、夏雪、夏姐姐，你到底喜不喜欢青槐哥？”
夏雪凝可没料到有此一问，一时怔愣不知如何回应；阿齐见夏雪凝不答以为有机会，立刻竹筒倒豆子似气不捯一口噼里啪啦全说出来：“那、那、夏姐姐，咱们说好！我、我来娶你！我还有四年、不，不到四年就要行冠礼了，等我长大了，不会比青槐哥差的！”他说完呼哧呼哧喘着大气，刚才那点不顾一切的勇气也没了，只咬紧牙不许自己挪开眼睛。
“阿齐……”
“夏姐姐，你就答应我吧！”站得高了，阿齐才看见夏雪凝发间那支常开不败的槐花簪子；虽一时想不通，但心底有个声音已经开始宣布败讯。现在的他只是碍于自尊还抓着夏雪凝不放：“虽然我没有青槐哥这样的法力，可是、可是——”
阿齐说不下去，扁着嘴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夏雪凝稍稍一拉，垂头丧气的少年就跌回椅子里。她掏出帕子欲为他擦泪，少年只是躲闪着自己在脸上乱抹；她于是张开怀抱，倔强的小大人犹豫片刻，还是扑进这个他渴望的臂弯。夏日晨风吹散小少年的啜泣，夏雪凝并不多说什么，只缓慢拍打他的后背。
“夏姐姐，”阿齐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听上去有些不甘心，“如果青槐哥敢凶你，或者对你不好了……”
“那我就告诉阿齐，阿齐替我教训他，好不好？”
阿齐重重地点头。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自己先站起来羞赧一笑，却依旧舍不得放开夏雪凝的手。夏雪凝顺势起身重新戴上帷帽牵着阿齐走到门前，才下了门闩，门却从外面忽地推开——她被磕了帽檐向后一趔趄，不待阿齐反应，门外已伸进一双手把她捞起来——夏雪凝牵着阿齐的手一松，阿齐没抓住，眼睁睁看着夏雪凝被青槐拉去身边。
“哦～阿齐你在这儿呀。老金说你今天不来，我还以为是病了呢。”青槐没注意到小少年的落寞，“你们这是上哪去？阿齐，你的手怎么了？”
阿齐赶忙把手背过去；夏雪凝不着痕迹插进二人中间挡住青槐好奇的探寻：“都怪我。阿齐敲门时我吓了一跳，这才不小心——”
“不不不！不怪夏姐姐，是我自己冒失！”阿齐抢来话头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是我吓着姐姐，我……”
“你雪凝姐姐什么都好，就是胆子小了点。以后不要吓她啦。”青槐笑嘻嘻给阿齐递上一个纸包，“手没事儿吧？没事就好。喏，本来就是买给你的，现在还是给你。”阿齐接过来，浓浓的点心香气惹得肚子咕噜一声，他抬头想道谢，却发现两人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身上。
“今日怎回来这样早？”
“王监院说‘近来溽热，颜料不干。诸位辛劳已久，不若借机歇息一番’。我想也是，雨下得多了，总是瞀乱。”
“王道长真是好心人。那是什么？”
“嘿嘿！还是叫你看见了。我故乡特有的的离香草，没想到在这儿能挖到草苗。我要把它栽上——对了，你是不是要出去？要不要我陪你？”
“我去送阿齐，很快就回来。”
“他？阿齐？这么大个小伙子还要你送？阿齐，你撒的什么娇——啊！疼！好！不说了！”青槐捂着后腰眼拉开大门比个请的手势，阿齐先迈步跳出门，走出几步回头见二人仍在门前私语——鼻子又涌上一股酸劲，他不忍再看，低下头把一颗小石子远远地踢出去。
阿齐的母亲是个爽快的妇女，面对夏雪凝的歉意会心一笑豪迈地把手一挥，说男孩子不磕磕碰碰的，怎么长得大呢？阿齐一溜烟去了学堂，阿齐母亲请夏雪凝铰几个纸样，二人携针线匾在路岔口的树荫里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他那点心思，当娘的还能看不出来？”阿齐母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早敲打过他，你家青槐、那么大个活人，他只当看不见——嗳，我都嫌丢人。”
夏雪凝理着针线，听见青槐名字只柔柔一笑：“阿齐主意正，又不怕事，将来能成就大事业呢。”
言谈间年纪更长的陈阿婆拄着拐棍晃悠悠地过来，夏雪凝起身让出高些的石墩，自己坐到下面的矮墩上。陈阿婆指点着两人铰了花开富贵、五蝠临门等样子，阿齐母亲说想再添几个吉祥嫁娶的；陈阿婆点着拐杖念念有词地想啊想，想起什么似忽然用拐棍一敲夏雪凝的竹筐：“闺女呀，你和那长角的小伙成亲了没，怎没见给大家散酒吃？”
怎地今日桩桩件件都冲着她来呢？夏雪凝语塞不知如何作答，阿齐母亲见她这样立刻反应过来，一拍大腿批评道：“诶哟，你家那也是个不开窍的！难怪阿齐他俩人玩得好，真是俩笨蛋凑一堆儿呀！”
陈阿婆缓缓点头；乘凉的妇孺姐妹们渐渐多起来，大家跟说好了似，话题七嘴八舌地都转向青槐和夏雪凝——有疑惑的，有催促的，有打抱不平的，更有大胆泼辣的振臂一呼，说现在就要把青槐绑来问个清楚：“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在月华城没个依靠？哼！姑奶奶可要告诉他，岂止咱们街坊，全月华城的姐姐妹妹，都是你的靠山！”夏雪凝夹在中间一会忙着应答一会忙着感谢还得时不时拦一拦人，时间热热闹闹地到了正午；不知是哪几家做好了饭菜送出来，大家端起碗终于安静，夏雪凝才悄悄松口气。
“青槐正直勤劳，五官也端正。叫我们大家看来，他对你的心思极重，只是太木讷，不知道怎么对你好罢了。”阿齐母亲做了一番今日午间的总结陈词，“再说了——他想不起来给的，咱们难道不能开口说么？他有情你有意，没准儿啊你一开口，他高兴都来不及呢！”大家都哄笑着齐声附和。夏雪凝心中感动不已，如何千恩万谢都觉得不够。饭毕众人一道收拾了餐余，各自散去休息。她推门回家，看见青槐脸上盖着蒲扇在院子正中央小椅上四仰八叉地仰躺着，赶忙小步疾走去轻轻拿起扇子：青槐显然是睡熟了，连动都没动一下。夏雪凝盯着他的脸细细看了一会，果然不属于精致细美的，但也赏心悦目；环顾院子，除去在阳光下飘动的几件男装，再难看出这里还有他生活的痕迹。她安于平淡不做他求，青槐也不是个多么讲究的。唉！难道真要她开口么？木讷木讷，百年老树，可不是木到心里头去了？夏雪凝左思右想下了一番决心，轻唤名字把青槐叫醒。
青槐慢悠悠睁眼，见是夏雪凝回来整个人都明媚起来，连忙拉近另外一只小凳子请她坐下：“你可回来了！我听着外面热闹非凡，什么好事？”
夏雪凝噗嗤笑出声，青槐虽不解但仍微笑看着她。她想起方才阿齐母亲之言，眼珠一转清清嗓子，取下槐花簪子交到青槐手里：
“我的簪子旧了，你肯不肯给我换个新的？”
青槐答应得不假思索：“好！你还要这样的吗？我看西市有金簪子玉簪子模样多得很，你想不想换个花样？”
“好啊！”
夏雪凝鲜少有此张扬活泼模样——日光耀目，粉面含春，夏雪凝看上去更比平日多了一些风流妩媚；青槐一时看得怔了，直到夏雪凝从他手里抽回簪子才回过神来。
“诶，那刚才外面——”
夏雪凝面色微红，照青槐眉心轻轻一点：“你呀，还是不要打听为好。”
夏雪凝最近心情不错，面对青槐时行止愈发自然舒展；青槐呢横竖几日闲得无事，也乐得被夏雪凝支使着陪她跑东跑西。方姨的老伴在大户薛家做管家，托方姨请夏雪凝为老爷的小重孙缝制些精致的玩物，夏雪凝因此得了一笔不小的钱。两人划去生活开支仍有富余，青槐提议好吃好喝犒劳一番，夏雪凝却说她早就替青槐订下一身衣服，如今正好可以提前取回来。青槐一听不乐意，说这么些钱只顾着他用未免过于奢侈，夏雪凝却说青槐若没有像样的衣服，如何当得起一家之主的位置。二人针尖对麦芒分不出高下，在客堂各坐一头，各执一词。
“大小事情都是你做主，一家之主这会儿就成我了？”
“青槐你在外抛头露面，难道不当是我家中门面么？”
争执的结果是唯有夏雪凝同意也去裁身新衣，如此青槐才答应跟着去看看新衣服。他为夏雪凝选下一件天蓝与玄色相间的襦裙，等她点了头，才叫老板取出他的看看——织金小团花半臂是青槐惯穿的蓝色，老板另外摆开好些件圆领袍，颜色甚是眼花缭乱。
“青槐兄也可以试个鲜艳的颜色，绯红如何？”
“懒得——”“好！”
结果自然是夏雪凝说了算。
又更新一点点。
填坑，给自己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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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003 心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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