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病的人不爱说话。
周围挂水的病号挺多,但这片区域十分安静,只偶有低语声响起。
焦琪看了眼周围,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没多说什么,她把粥打开,冬天东西凉的快,外卖盒子并不保暖,走了一路,这会儿已经不烫了。
撒了一点葱花的肉粥,熬得十分粘稠,看着十分有食欲。配菜是秘方腌制的萝卜,看起来水润润的,应该很爽口。
焦琪把勺子递给他,自己单手托着粥,淡声道:“吃吧。”
靳椿树捏着勺子,半晌未动。
他低垂着脑袋,凌乱的刘海遮住了双眼,视线看着她掌心里的粥,久久没有言语。焦琪站在他旁边,从她的视野,只能看见他卷翘浓密的睫毛。
顿了顿,她伸出手。
感觉到耳垂上的温度,靳椿树吓得瞬间回过神来,抬头看她。
焦琪动作微顿,手却未停,慢条斯理帮他取下脸上的口罩。单手折叠起来,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现在可以吃了?”
耳垂上的温度尚未退却,靳椿树想,她明明穿得单薄,在寒风中走了许久,手指居然还是暖洋洋的。
见他依旧没动作,焦琪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粥。
被撞翻的时候,她就暗道不妙。
虽然及时护住,还是撒出来一些,但并不影响食用。当然,前提是对方不是个特别爱卫生的小洁癖。
她正欲缩回手,靳椿树却伸手护住,仰头望着她,鼓着面颊:“我的。”
“……”
“谢谢。”
他早上没吃饭,肚子早就饿了。
粥很香,搭配着清脆爽口的配菜,靳椿树很快就吃完了。
焦琪把盒子扔到垃圾桶里,去卫生间洗干净手,出来后便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低头玩手机。
似乎,是在陪他打吊针。
靳椿树有些不敢相信,事实却好像就是如此。
吃了东西,他精神了不少,也不想睡觉了,便想和她说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正儿八经算起来,他们并不熟,就算是加了她的微信,也因为焦子哲的“刻苦学习”,他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理由主动和她打招呼。
就算每天都会去他们家给焦子哲补课,她在家的次数也寥寥无几,她太忙了,他经常在半夜听见楼下传来的引擎声。
她昼伏夜出,想见她一面都难如登天。
坐久了浑身不舒服,靳椿树动作极轻地换了个坐姿。
听见动静,焦琪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
靳椿树动作一顿,小声解释:“后背有点麻。”
最麻的不是后背,但他不好意思说。
见她移开视线,靳椿树悄无声息挪了挪屁股。
一时无话。
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进入身体,靳椿树感觉有些冷,便把自己缩成一团。他从小就怕冷,当初选择来宣城,是因为外婆还在世时,常说宣城好,是她住了一辈子的地方,就算有点小缺点,也不碍事。
她老人家就喜欢宣城。
她一点都不喜欢晋城。
晋城太过繁华喧嚣,远没有宣城质朴安静。
在晋城住了好几年,她甚至忘记了春夏秋冬的滋味,夏天是空调,冬天是暖气,分辨春秋只能看庭院里的树叶。
还是宣城好,夏天坐在院子的大树下,摇着蒲扇,听着蝉鸣声,就算燥热流汗都活得畅快。
可她老人家没说,宣城这么冷啊。
靳椿树盯着输液管,有些出神。
手指滑动着手机屏幕,焦琪头也没抬,语调平淡道:“暖气坏了,可以给焦子哲打电话。”
似乎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靳椿树扭过头:“他有认识的维修工吗?”
焦琪收起手机,看向他:“他会修。”
“……”
焦子哲不但会修暖气,他还会通下水道。
焦琪顿了顿,到底没把后面那句说出来,得给焦子哲留点面子,毕竟他绝不可能去给别人通下水道。
靳椿树试探开口:“那我待会儿给他打电话?”
焦琪没说话。
靳椿树没忍住挠了挠掌心,这次是肯定的语气:“打完吊针我就给他打电话。”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中午时分。
靳椿树提出请焦琪吃饭,他不知道她今天忙不忙,但带他来医院,肯定是耽误了她的时间。
她那么忙,却陪着他在医院待了一个早上。
“就随便吃点什么。”靳椿树戴着口罩,声音闷闷的,“今天真的麻烦你了。”
“嗯。”倒是一点没否认,确实挺麻烦的。
靳椿树脸都憋红了。
一辆出租车从前方驶来,焦琪抬手虚拦。
车停在他们面前,车上乘客拉开后座车门下车,焦琪头也没回道:“焦子哲在家给你煲了鸡汤,你要在外吃?”
“?”靳椿树一脸茫然,“给我煲鸡汤?”
焦琪一脸理所当然:“补课老师生病了,他不给你煲,指望我给你煲?”
“我不是这个意思……”靳椿树扯下口罩,露出一张通红的脸。他猛地深吸了两口气,试图解释,“我的意思是,焦子哲怎么能给我煲鸡汤呢,我就是,我就是……”
我就是帮他补个课而已。
焦琪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自动换成自己理解的那套说法:“觉得自己不配?”
“……”好直白,靳椿树脸更红了。
他和焦子哲是朋友,就算帮他补课,他也拿了工资。
补课是他带了私心的行为,这是职责范围内自己必须好好做的事。但他生病了,焦琪带他来医院,焦子哲在家给他煲鸡汤,这完全就是个人行为。
他们没有任何理由对他这么好。
靳椿树心里酸酸的,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她一直拿着手机,时不时给别人发信息,不是他以为的在和那个男生聊天。
而是在给焦子哲发信息。
脑子乱糟糟的,靳椿树走着神,没注意到下车的乘客紧紧攥着背包,关上车门后,站在他们眼前没再动一步。
直到耳边听到一道怯弱的声音:“姐姐。”
靳椿树抬头看去。
站在他前面的焦琪双眉紧拧,虽然极力压制着,但她脸上的怒气却是怎么藏都藏不住。
他从来没有在她身上,看见过如此明显的怒火。
视线一转,他看向那个低垂着脑袋,双手紧紧攥着背包带,满身局促的女生。
寒冷的冬天,她身上居然只穿着一件校服,大概是冷得很了,只是这么站着,她的四肢都下意识缩着,显得整个人畏畏缩缩特别胆小。
攥着背包的手指红肿,冻疮撑大了她的指关节,看着特别骇人。
她白净的脸上,鼻尖红的不正常,双耳耳垂有明显的结疤,似乎是抠拦的冻疮……不知是被焦琪吓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她垂着脑袋,眼睛啪嗒嗒直往下掉。
焦琪急促呼吸了两下,双目紧闭。
再睁开时,她对靳椿树说:“你先回去。”
靳椿树下意识说:“我跟你一起。”
焦琪看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伸手牵住那个女生红肿的手指,拉着她,一言不发进了医院。
靳椿树看着她的背影,随即毫不犹豫跟上。
-
挂号,排队,和之前一样的流程。
只是这次,焦琪的脸色比之前难看许多,浑身上下都萦绕着一股一点即炸的火气。
从挂号单上,靳椿树知道了女生叫“赵胜男”。
这个名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就能脑补出挺多东西。
赵胜男的手一直被焦琪抓着,她好几次想缩回来,被焦琪瞪了两眼,眼泪珠子就没停过。
不像是害怕,而是委屈。
是对着最亲近依赖的人,才会表露出的真实模样。
赵胜男看着自己的手指,她觉得丑,不想被她看见。
焦琪脸色虽难看,但揉着她指节的动作却特别温柔,似乎是怕力道重一点就会弄疼她。她小心翼翼的模样,赵胜男眼眶又湿润了,她低着头,带着哭腔道:“姐姐,我不疼,你别担心。”
“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焦琪沉声道。
“他们把我的手机没收了。”赵胜男用袖子抹了一下眼睛,“我考试没考好。”
焦琪沉默了片刻,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没事儿,姐姐给你买新手机。”
轮到他们的号,焦琪陪着赵胜男进去。
靳椿树则站在门口看着她们,隔着不远的距离,也能看见医生紧皱的眉头:“家长怎么当的?冻疮这么严重才来医院,再拖手都要烂了,买个冻疮膏是多困难的事儿吗?”
焦琪任由医生骂,一句话都没有反驳。
“一旦得了冻疮,每年都会复发,开春痒起来简直让人心慌。”医生还记得她,几个小时前陪弟弟,当时双臂抱胸站在一旁恐吓他。几个小时后陪妹妹,倒是比之前顺眼了不少。
他看着体温计,叹了口气:“38.6,发烧了。”
又重复一遍之前的流程,拿药,打吊针。
赵胜男的情况比靳椿树要复杂些,她还有点营养不良的情况,在医生各种谴责不满的眼神里,焦琪冷着脸让他开了很多药。
最多的,还是治疗冻疮的药。
焦琪在线上缴费后,靳椿树自告奋勇帮忙去取药,让她陪着赵胜男。
他能看出她们之间有话要说,而且,赵胜男现在的状态也不好,身边最好有个人陪着。
取完药,靳椿树没直接去吊水区,他去外面的餐馆里打包了三份午餐,有荤有素,搭配得很营养。
手里拿着太多东西,还要避开被小孩撞到,回到打吊针的地方,便看见赵胜男一只手吊着水,脑袋埋在焦琪怀里,隐忍压抑地小声哭道:“他们生了自己的孩子,还是个男孩儿。”
“姐姐,他们不想要我了……”
“我又要变成孤儿了。”
……
“我们的孤儿院早就不在了。”
“姐姐,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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