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里达的最后一周,江明钰根据二人匆匆商议出来的计划,发挥她无所不能的钞能力给杨颂闻在当地警局挂了个号。同时联系了国内的陈姨,全权委托她对杨颂闻的家人提起诉讼。江明钰专门叮嘱了不用着急提告,先发个函让他们知道真有这个事吓唬一下。接下来具体怎么操作,就要看杨颂闻的态度了。
最开始的几天里,杨颂闻明显还有点不太适应,她在当地重新办了一张手机卡,没有告诉家人。但还是会不断地查看私人邮箱,身边一旦有手机铃声响起,就会条件反射性地浑身出冷汗。她不再像之前那样一味表现得快乐洒脱,会突然地沉默,经常焦虑地把双手使劲纠缠在一起,偶尔还会下意识地自言自语。
几天过去,似乎是江明钰的做法起了一定的效果,杨颂闻没有再接到来自家人的任何消息,这让她恍惚中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但生怕这种状态结束的恐慌也如同跗骨之蛆般跟来,她总是会在放空或睡醒时感受到一种无法克制的心悸。
江明钰则出于一种贸然揭破他人伤疤的愧疚,默默地关注着杨颂闻的状态。她不确定自己那天激愤之下的行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虽然杨颂闻表示了充分的感激,也把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好,但江明钰仍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危险的细节。她立刻决定放弃悠闲浮华的坎昆,直接飞往巴西————在里约热内卢,盛大的狂欢节即将开始。
十个小时的飞机后,她们刚一落地就被空气中弥漫全国的疯狂因子感染,匆匆把行李丢进酒店,如同像两滴水汇入海洋般融进了街头狂欢的队伍。
宽阔的马路被全部封闭,震耳欲聋的音乐响彻全城,所有人都用最少但最鲜艳夸张的布料装饰自己,人们唱着跳着喝着笑着,在酷热的阳光下挤成一团,有人拉着她们跳舞,有人向她们索吻,有人递来冰凉的啤酒。这种狂热的忘情的氛围让她们产生了一种明天永远不会到来的错觉,于是放心地沉溺在其中,一直到嗓音嘶哑浑身酸麻。
第二天下午她们拖着疲惫的身体醒来,随便塞了两口酒店晚餐就奔向了桑巴大道。壮观奇巧的花车、游行队伍繁复鲜丽的衣饰和永不停歇的音乐俘获了在场的所有人。大部分桑巴队伍表达的主题她们都不太了解,倒是有一位戴草编礼帽的好心老人试图跟她们讲解,但很快,历史和典故的说明变成了对花车机关装置和舞者技术的评头论足,并且声音愈来愈大。江明钰听不懂葡萄牙语,幸运地逃脱了折磨,但在杨颂闻叽咕了一番后,老人就切换成了略显蹩脚的英语,在江明钰痛恨的目光中,杨颂闻快乐地做了个鬼脸。这场壮观的游行一直持续到凌晨四点,走出会场后她们发现根本叫不到车,结果就被刚才的礼帽老头捞上了自己的座驾。这辆车和它的主人一样古老而整洁,甚至有着同样的大嗓门。
两个人回到酒店就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直到被第二天喧闹的音乐声吵醒。再高的楼层和再厚的玻璃也无法阻挡巴西人的狂欢精神,她们加入后被人群裹挟着一路从市区来到海滩,再从海滩转移到一家家酒吧。夜晚,杨颂闻终于在高强度的狂欢中败下阵来,再喝下不知道第几杯酒之后,她栽倒在桌上没有起来。
为了回酒店,江明钰在手机上艰难地抢到了一辆天价出租车,由于路上太堵,司机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开过来。就在她无聊地坐在原地等待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到了一张年轻英俊,金发碧眼的脸庞。竟然是尤卡坦的那个美国佬。
美国佬并没有解释这场离奇的偶遇。他先是探头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的杨颂闻,然后自来熟地在江明钰身边挤了个位置,伸手问酒保要了一打shot。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喝了起来。
江明钰状态还行,反倒是美国佬其实已经醉得差不多了,全程都在喋喋不休地诉说他跟杨颂闻的爱情故事,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江明钰都要以为两个人是什么旷古烁今爱恨纠葛十几年的绝恋情侣,现代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富人版的杰克和天才版的露丝(本人原话:“虽然我很有钱也不会画画,但我基本就是杰克本人”),没有才华的约翰列侬和程序员版的小野洋子(本人原话:“我唱歌跑调,但我真的很摇滚”),不能变身的克拉克和amazing的路易斯(本人原话:“你可以当我是没有戴眼镜的戴眼镜超人”)。
在他的嘴里,杨颂闻像“一只热情的小松鼠”般主动钻进了他的怀里,身上有着“大雨中**地味道”,让他根本无法抗拒。而当她为了取乐向他展示自己的电脑后,他被里面神奇而疯狂地世界迷住了。甚至最开始他还不肯相信那些全都是“小松鼠”创造的,因为“那简直是上帝才能办到的事!”,直到“小松鼠”给他现场表演了一段手搓代码,让他的电子手表可以根据她的响指声冒出爱心和“我爱你”音效。美国佬被彻底征服了。
可就在他下定决心要为魔法小松鼠献出自己的爱情、人生甚至生命时,杨颂闻却突然摇身变为冷酷的阿尔忒弥斯,不但拒绝再跟他见面,甚至“用冰冷的语言将他的心撕得粉碎”,如同那可怜的、偶然窥见月神沐浴的猎人那样。
江明钰被他大呼小叫的哀叹烦得受不了,所幸出租车按时到达,美国佬帮她把杨颂闻扶上车后,依依不舍地扒着车窗,絮絮叨叨地要江明钰帮他转告自己的歉意和矢志不渝地爱,甚至不顾车辆已经启动还在努力地跟着跑,江明钰不得不一边好言哄劝,一边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车窗上掰开。
深夜,里约热内卢的街头仍然人头攒动,车辆缓缓行驶,江明钰靠着窗户,看着外面一张张狂放的、欣喜的、沉醉的面容,思索着杨颂闻身上那些半隐半现的谜团,以及从她身上映照出的关于自己人生的迷茫与疑惑。
她不断地质疑、推敲、考量、探究、揣摩、分析、审视。
她从里约热内卢最后一场桑巴舞冠军表演赛,一直思索到玻利维亚拉巴斯的女巫市场,在草药清苦的芬芳和人体蒸腾的汗味中,她想到了那些离奇惨痛的梦,想到了福祸未知的沈碧书,于是她隐约抓住了一点线索的尾巴。
她从纵横整个拉巴斯的天空缆车中,一直思索到爱德华多·阿瓦罗亚国家自然保护区的红湖,在鲜血一般流淌的河流和万千火烈鸟瑰丽的羽毛中,她想到了活着的意义,想到了母亲无尽但克制的爱,于是她似乎找到了最关键的真相。
最终,当她站在乌尤尼盐沼的正中央,横亘天际的银河垂怜地投下倒影,将宇宙的浩渺和玄奥慷慨地展现给无知的人类。在麦哲伦星云清晰明亮的闪光中,她想到了幼年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梦想,想到了每次接触到人类最尖端智慧的造物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感动和战栗。
于是,她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四月份,江明钰和杨颂闻结束了在玻利维亚的行程,折返前往南美大陆的最北端,著名小说《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城市,哥伦比亚的卡塔赫纳。
与玻利维亚干冷的高原不同,卡塔赫纳炎热而潮湿。她们扔掉冲锋衣和登山鞋,换上凉爽的背心短裤,趿着凉拖在色彩斑斓的城市里闲晃。
五百年前,这里是美洲大陆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之一,加勒比海上的信风曾为这里带来繁荣与财富,也带来了灾难与疫病。殖民者劫掠的金银从这里流入欧洲,上百万黑奴自漫长的航程中侥幸存活,从这里踏上未知的土地和永无尽头的劳役。黄热病和瘟疫的阴影盘旋在这座城市上空超过三百年,甚至一百年前,疫病仍然在贫民窟频繁出现。
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江明钰绝对想象不出这座城市与“霍乱”有什么样的关联,本地的居民们笑容友善,深棕色的皮肤泛着健康的油光,带眼镜的老者头发花白,衣衫干净整洁,坐在咖啡馆里仔细地阅读报纸,年长的妇女穿着鲜艳的波列拉裙,头顶小筐里装着水果,行走在建筑投下的阴影里。游客们叽叽喳喳行色匆匆,为这座已经衰落的港口城市注入了新的活力。
然而,匆匆到来的雨季无情撕开了这座城市美好的面纱。上午还晴朗的天气突然就阴沉下来,没等人们反应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街上很快积起深达膝盖的污水,各种塑料垃圾和草屑树叶在水面上飘摇,偶尔有巨大的老鼠和蟑螂飞速游过,惹得游客一片惊呼。
江明钰和杨颂闻艰难地蹚了段水,躲进了一间小教堂。她们到达的不巧,主厅已经挤满了人,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簇拥着中间一对新郎新娘,他们嗡嗡地喧哗着,现场乱作一团。
杨颂闻找人打听了几句,得知这对新人在附近举办露天婚礼时不幸被大雨袭击,慌乱之中主持仪式的牧师把他们带到了旁边的教堂,试图将婚礼继续下去,然而新娘因为理想中的婚礼泡汤绝望地哭泣,甚至认为这是上帝的旨意,拒绝进行接下来的宣誓环节。现在他们的亲朋好友正乱糟糟地聚成一团,商议该如何是好。
然而,当她打听完消息准备退出人群时,突然被一双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手抓住了。
泪眼汪汪的新娘无助地攥着杨颂闻的胳膊,哭着求她带自己离开这里,她们一下成为了所有人目光的中心,周围人的话语和唾沫如同机关枪一样密集地落在她的身上,杨颂闻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她想要甩开新娘的手,但面对那双湿润的眼睛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就在她感觉自己要窒息的时候,江明钰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她面前,硬生生用气势和音量压住了发难的人群,又跟现场唯一听得懂英语的牧师要了一间静室,向众人宣布她们要给新娘做专业的“婚前心理疏导”,然后雄赳赳气昂昂走了进去。
那一瞬间,江明钰小小的背影在杨颂闻的心中无比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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