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陋素净的小房间里除了一张钢丝床和一张陈旧的木桌外别无他物。高而小的窗外，大雨如幕，为她们短暂隔绝了一切嘈杂。
新娘坐在小床上大口喘气，仿佛一条溺水的鱼终于回归了池塘。
杨颂闻从包里掏出自己的水递给她，顺势开启话题：
“你怎么了？”
新娘语无伦次地讲述了她的故事。
和这个世界上许多普通姑娘一样，她正常健康地长大，有一份制作甜品的糊口工作，从小就梦想拥有完美的爱情。后来，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两个人相恋后开始谈婚论嫁，人生在这里开始走向分岔口，她制作的甜品被来旅游的网红推荐，生意突然好了起来，日子也逐渐忙碌，那时她以为幸福的生活触手可及。
事情在男人求婚后开始变味。她答应下来后两个人就开始筹备婚礼，突然之间，铺天盖地的事情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将她淹没，婚期、场地、服装、婚宴、舞会、宾客名单，她想不通结婚路上为什么会摆着这么多关卡。因为她太忙，甜品店也时常关门，生意一落千丈。
等终于熬到婚礼，她努力地挤出时间，拿出自己的全副本领，亲手制作了现场的所有甜品和一个精美绝伦的婚礼蛋糕。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毁掉了所有。她说，当时自己根本不在乎婚纱或者妆发会不会被雨冲毁，甚至不在乎婚礼还能不能举办，只想保护自己的婚礼蛋糕不要被淋到。但是现场根本没人在乎，蛋糕很快被慌乱的人群撞翻，在泥泞的草地上摔了个粉碎，然后被污水淹没，化成一滩难看的烂泥。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崩溃的。
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杨颂闻一直低声跟江明钰翻译着。
“听上去这场婚礼只有她一个人在张罗，新郎在干什么呢？”
江明钰问道。
“新郎说’婚礼是女人的重头戏’，’他无法决定那些复杂的细节’，基本不怎么参与。”
杨颂闻把新娘的话翻译过来。
“这样好吗？”江明钰歪了歪头“你承担起了两个人的责任，可我并没有听到那位男士履行他的那一份。难道他不应该为你维护生意，帮你保护蛋糕吗？”
新娘听完杨颂闻的翻译，沉默了很久，才说道：
“可我还能选择谁呢？我的家人说，他就像乌尔比诺医生一样，富有且可靠，不会有人比他更好了。”
江明钰听完就笑了。她转身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本崭新的西语版《霍乱时期的爱情》，然后当着新年的面撕成了两半。
“你可以谁都不选。”
在新娘震惊的目光中，她耐心地说道：
“我想你一定清楚，费尔明娜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满意。她嫁给了乌尔比诺医生，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幸福，但读过书的我们都知道她受了多少苦。她形容自己是’一个华贵雍容的女仆’，而且，她非常清楚自己的生活是从丈夫那里租借来的。（注1）她明明是那么完美坚强的一个女性！她能打理好一个家，能撑下来艰苦漫长的旅行，能养育几个子女再加上一个比她还要年长十岁的丈夫。她知道如何取悦自己，也懂得如何圆滑地处理所有的人际关系。只要她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她做不成的。”
江明钰顿了一会儿，满意地看到新娘眼中迸发出强烈的认同和憧憬。在费尔明娜如何优秀这个话题上，两人又进行了一番更加深入的交流。
然后，江明钰话音一转，说道：
“她这么聪明，这么美丽，这么完美。可偏偏她认定了自己只能嫁人，从小她就为了所谓的’爱情’在做准备，所以无论她再怎么强大，也只能去做婚姻里的第一名，却忽略了自己原本能站上更广阔的领域。就像你，原本可以把甜品店做得红红火火，甚至有机会成为连锁品牌，赚到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受到许多人的追捧和夸赞。”
新娘被她确凿的语气调动起了情绪，但还是迟疑地问她：
“如果我做不到怎么办呢？还有爱情，没有爱情该如何获得幸福呢？”
江明钰眨了眨眼，笑道：
“你怎么这么傻，你已经成功过一次了呀，当时幸福不就在你的手边吗？爱情可不是幸福的必要条件，当你为了自己的事业全身心投入的时候，你就已经把握住它了。而一旦你握住了幸福，自然会有更加美好的人和事主动向你趋近。”
新娘陷入了沉思，杨颂闻在完成翻译后也有些恍惚，她总觉得江明钰的某些话不止是说给新娘听的。
在这安静的小房间中，她们三人又聊了许久，一直到有人来敲门催促，才意犹未尽地停止。
新娘在出门前，犹豫地回过头，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我好怕自己会后悔，怎么办？”
江明钰轻描淡写地说：
“无论怎样选你都会后悔。区别是你在自己的甜品店里后悔，还是在别人的屋檐下后悔。”
听到这句话，新娘咬牙点了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江明钰和杨颂闻留在屋子里，听到外面起了一阵争吵，然后就逐渐安静了下来。随后，之前被她们说服的牧师生气地冲了进来，大喊着把她们撵了出去。所幸外面的雨已经变小，江明钰和杨颂闻迎着淅沥的雨丝，趟着肮脏的积水往酒店走。
“这样劝她真的好吗？”
杨颂闻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江明钰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继续向前走。
“我知道你是好心，怕那个女生误入歧途，而且那个男的也确实不怎么样。但是她这样退婚，跟家里人怕是……”
杨颂闻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似乎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算了。”
江明钰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回过身面对杨颂闻，不出意外地看到对方脸上又露出了那种隐忍的痛苦。
“所以呢？”
她直视着杨颂闻，不留丝毫情面地说道：
“你想跟她说什么呢？让她为了家人忍一忍，生活就是这样的，下一个人未必会更好？还是说你想让她多试试多看看，实在不行再回头找个老实人结婚也不亏？”
杨颂闻站在原地低着头不吭声。
江明钰看了实在心疼，只得使劲拉着她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喋喋不休地说：
“我真的不知道你们为啥要这么为难自己，明明都有能力去做出一番事业，偏偏要勉强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把时间浪费在讨好其他人身上。要是我像你一样这么会写代码，或者像她一样会做甜品，我早就自己开公司去了！你自己都不觉得可惜吗？”
“只会写代码能干什么呢！”
杨颂闻突然大力地甩开她的手，声音因为难以克制的绝望而颤抖。
“你以为我很厉害吗？我这点技术根本什么都不是，没有老师允许我任何一家公司都进不去，他只要一封邮件就能把我的工作搞掉！我也没办法回国，家里连我的房间都没有了，爸妈只会让我帮弟弟学术造假，因为这个我连毕业证都没拿到！他们知道会打死我的！”
积压多年的痛苦在这一刻爆发，杨颂闻冲动地想要把折磨自己的那些事情全部说出口，可是却惊讶地发现，那些曾令她辗转反侧的细节早已模糊不清，只残余无数新旧交叠的创伤，最古老的那些甚至根本无从追根溯源。她呆滞地张了张嘴，又紧紧地闭上。
有什么用呢，她根本逃不掉的。
小的时候，妈妈牵着她的手送她上幼儿园，爸爸下班接她两个人会偷偷去吃不健康的油炸大鸡腿。他们一路走一路吃，到家两张油光光的嘴就被妈妈发现了，不等挨吵爸爸就会从包里再变出一只热乎乎的鸡腿，她接着跟妈妈分。妈妈爱美，会把脆脆的炸鸡皮都撕给她，洒满了孜然辣椒，多香啊。那是她这辈子再也尝不到的美味。
后来爸爸不再接她放学，妈妈跟爸爸开始频繁吵架，砸东西，打她骂她，她在惶恐中度过了整个小学。然后妈妈怀孕了，她多了个弟弟。
再然后，世界就变得灰暗而模糊，无论如何她都回想不起来具体的细节。
那些鲜明的、多彩的、散发着鸡腿油腻香气的幸福时光却成为了最牢固的枷锁，将她死死困在名为家人的囚笼中。
她安静地站在原地，习惯性地将自己想象成一棵树。天空飘落的雨珠不再让人心烦，而是顺着她茂密的枝叶汇入脚下的根系，成为解渴的甘泉，声音和景色都在雨中融化为朦胧模糊的背景，只剩她抱着自己的一颗心呆在那里，祥和而迟钝。
但是，一双温暖的手拉住她，强行将她从自我封闭的世界中拖了出来。杨颂闻自恍惚中回神，就看到江明钰闪闪发亮的瞳孔中倒影着自己的面容，专注地对她说：
“不，你很厉害。我，沈碧书，还有之前那个美国佬都看过你的作品，我们都觉得你很厉害，这不是取消你的文凭就能抹杀的。你的父母没有给你应有的尊重和爱护，你也没有必要用自己不擅长的方式去寻求他们的认同。”
杨颂闻苦涩地笑了一下，没有做任何解释。类似的话她曾经对自己说了无数遍，但哪怕逃到天涯海角，现实总是会无情地将这些漂亮话击碎。
江明钰看着她，心知这种苍白的安慰起不到任何效果。她用力握住杨颂闻冰冷的手，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对方，转而说起自己前两天做出的决定：
“你应该有预感，接下来的几年是AI发展的关键时期，许多公司都在抓紧时间抢占这方面的市场。我虽然没有你这么厉害的技术，但也是有些想法的。现在国内已经有了许多不错的大模型，手机市场也非常成熟，我想要试着把手机系统跟AI去深度结合，开发一款全新的智能操作系统。当然，我现在只是刚有初步的想法，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加入我的团队，咱们一起做点有意思的事情出来。”
江明钰顿了顿，接着说道：
“你不用担心导师那边，就算他给我发邮件我也不会搭理的，他手再长也伸不到国内。至于你的父母，我有办法暂时瞒住他们。等到你做出成绩的那天，他们的态度自然就不一样了。”
杨颂闻将信将疑地听她说完，并没有像江明钰想象的那样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自己要认真考虑后再做答复。不过她的状态比刚才振奋了不少，显然对江明钰的说法很感兴趣。
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慢慢走回了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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