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平十三年,九月初一,南漳城。
正值朔日,半空月色黯淡,只余三两碎星铺下微薄亮光。
半明半昧的星光下,南漳王府见山台中的山茶呈现出斑驳的绿。它们随山势起伏,如一幅青绿的锦缎生出深浅不一的褶。
荣龄在见山台最高处的六棱亭中忙活,只见汉白玉石桌上摊着一道圣旨,圣旨旁是一盆金贵的十八学士。
她却半分不看那圣旨,只一面用花针刺虫,取种刀给十八学士起根换盆,一面像在等谁。
子时将至,她刚培完土,又团团浇一圈透水,一人便入亭禀道:“郡主,那小子招了。”
荣龄认出禀报之人的嗓音,是万文林。
她头也不抬,只问:“他说了受谁指使?”
“花间司。”
“花间司?”荣龄停下手中的活。
她又问:“文林,你可听过花间司?”万文林司南漳三卫中的缁衣卫万户,掌各处情报,最知晓隐秘。
万文林却摇头,“郡主,不曾听闻。”
“那他可说了花间司由谁组织,听谁命令?”荣龄再问。
万文林再次摇头,“他只说自个是最底头的人,除上官告知的‘花间司’三字,其余一概不知。”
二人口中的审讯之人乃一名炊家子。
前些日子,南漳三卫与前元军交战于五莲峰。
战事焦灼之际,身为主将的荣龄忽昏睡了三天三夜。
这可急坏了南漳三卫众将士。
有人欲瞒下此事,快攻取下五莲峰,有人又道郡主玉体为重,定要先送郡主回南漳,集天下名医之力救治。
争论得不可开交之际,营外忽有兵哨急报,称始终龟缩于五莲峰坞堡内的前元军竟开始反击了。
左将军孟恩顶着满面虬密的美髯,一道嗓音亮如洪钟,他气愤道:“这帮断子绝孙的龟儿子,论起堂堂正正的打仗,他们技不如人。这会子郡主昏睡不醒,倒是有胆来叫阵。来人,着前锋营随我出战!好叫那群龟儿子知道,南漳三卫绝非他们用些鼠辈行径便能战胜。”
可孟恩低估了前元军的无耻。
此前,他们虽已封锁荣龄昏睡至今生死未卜的消息,可她数日不曾现身,到底惹人猜疑。
因而,当前元军啸叫“南漳郡主荣龄已死,群龙无首,正是一举歼灭南漳三卫的良机”时,南漳三卫只觉阵前炸了一串紫黑的滚雷,霎时惊得军心大乱。
孟恩暗道不好,可当他欲收兵撤退时,军营方向忽驰来一行快马。
他凝眸望去——山风拂开为首之人的甲裙,露出里头真紫色的贴里,他忽地内心大定。
孟恩吼道,“去他娘巴子的谣棍,大伙瞧,那是谁?”
随他指的方向,南漳三卫看到那行人影。
“是郡主,郡主来了,郡主没事!”
因荣龄及时赶到,南漳三卫士气大振。
他们没再给前元军机会,而是纵马向前,将一万人歼了大半。美中不足的是,一小队前元军凭借锋利异常的长刀窜逃了出去。
荣龄死死盯着那行远逃的人马,恨得牙痒痒——她领兵八载,头回吃这样窝囊的亏。
因而待鸣金收兵,她便压着缁衣卫将军中上下犁了三遍。
一日后,一个毫不起眼的炊家子被查了出来。
缁衣卫将那炊家子审了又审,这才知道,几月前,这人的爷娘曾捎来书信,说是他妻子病重,急需五十两银子。
正是这五十两银子,那人收下了花间司上官给的毒药。
炊家子深知,荣龄向来简朴,行军在外时,常与将士同吃大锅饭,共饮山涧水。
这正给他可乘之机。
他本想将那毒药下在送给荣龄的饮食中,可临了临了,到底没硬下良心。
最终,他将毒药换作迷药,叫荣龄在前线昏睡了三天三夜。
又因荣龄迟迟不现身,前元军误以为得手,这才冲出易守难攻的坞堡,呼呼喝喝向南漳三卫叫阵。
也幸好医官兵行险招,取银针刺入荣龄几处大穴,叫她自深度昏迷中醒来。
不然,五莲峰一战的胜败便难说了。
听完万文林的禀报,荣龄未立时开口。
她将换好盆的十八学士搬到一旁,又取过水净手。
再过一会,她微叹口气,“罢了,除了那五十两银钱,问问他可还有话带给家里。”荣龄道,“过几日,叫人走一趟。”
至于那炊家子,自然是留不得了。
万文林躬身应诺。
二人慢慢走出见山台。
荣龄踱步在前,本在沉思那头次听说的花间司,可还没等她想出个头绪,忽又有人闯入见山台禀道:“郡主,五莲峰出事了。”
荣龄眯起眼,向那人看去——他顶着满面虬密的美髯,一道嗓音亮如洪钟。
是孟恩,替她留守五莲峰的孟恩。
“孟恩叔,何事?”荣龄问道。
“郡主,咱们留在五莲峰,本为清点前元军丢下的辎重。可不知为何,前几日逃走的那一小队人马军忽杀了回马枪,拼死也要夺回藏在坞堡中的百余把长刀。”他一停,故意问道,“那刀看着平平无奇,可我一试,郡主猜怎么着?”
荣龄凝眸相问。
孟恩铿然拔出腰间佩刀,“郡主,是镔铁刀。”
闻言,荣龄目光一寒。
镔铁刀?
是“金刚锥透玉,镔铁剑吹毛”的镔铁刀?
荣龄接过刀,忽地蓄力朝一旁的万文林砍去。
万文林会意,仅以寻常钢刀相抗。
下一瞬,他手中的钢刀被整齐砍作两段。
确是镔铁刀。
荣龄横刀胸前,垂眸细细打量——
刀长三尺八寸、刀柄一尺二寸,柳叶刃,刃面无花纹。
除去刃面无花纹这项,其余尺寸、形制与大梁的镔铁刀一般无二。
可前元军遭南漳三卫围困数载,他们又自何处得来这一刀抵十金的杀人利器?——要知道,即便在大梁的精锐之师南漳三卫,也仅有万户以上方可配镔铁刀。
怪不得明知九死一生,那一小队前元军也要杀回五莲峰。
与这事相比,炊家子受花间司引诱欲谋害于她便如鸿毛小事,叫荣龄瞬间忘在脑后。
“郡主,我逮了个前元军的小崽子,可要审问他?”孟恩粗着嗓子问。
几人便一齐去了一处玄铁打造的密室。
那前元军早已叫人用刑。他的一双腿毫无生气地垂落,细瞧,却是经脉尽断,又被一寸一寸地敲碎胫骨。
他本已出气多,进气少,如半个死人。
下一瞬,满瓢浓盐水兜头落下,他又如叫人刮去鳞片的活鱼,哀叫着挣扎。
“疼吗?”一道真紫色的身影自暗处走出,踱入油炬照亮的方寸之地。
只听她问道,“若真疼了,便告诉我五莲峰的镔铁刀出自何处,我也好给你个痛快。”
那人硬蓄了一口气,啐道:“梁国的狗杂种,爷爷贱命一条,有本事就杀了我!想当年,爷爷尚在大都时,你们可年年要来上贡乞怜。如今用你们几把镔铁刀怎的了,等爷爷杀回大都,就用镔铁刀砍了你们耳朵下酒!”
不等荣龄吩咐,孟恩已抢过刑讯的鞭子,他狠狠抽了几记,骂道:“你那窝囊的元朝廷早被老王爷打回了姥姥家。也不知道是谁,天天躲在山窝窝里屁也不敢放一个。我倒是奇了,便是你们使了不要脸的毒计,郡主也在五莲峰打得你们落花流水,你哪来的脸在咱们跟前耍横!”
说起大梁与前元的恩怨,那也是一笔几十年都写不尽的烂账。
当年,梁国祖宗受封祁连山一带,本是前元属臣。可元朝末年,摄政亲王携两任痴儿皇帝以令天下,那天下令着令着便乱作一团。
各方混战二十余年后,当今圣上建平帝自西北杀至大都,做了终结乱世的开国之君。
而那前元余孽逃至南境,依凭天险又苟延残喘了十三年。
这十三年,南漳三卫历两代统帅,这才把他们强占的南境抢回了一大半。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前元军死死盯着荣龄,梗着脖子嚷道,“你等着,总有一天,司主也会如宰了你老子那般要了你的命!”
孟恩曾是南漳王亲卫,最听不得旁人说起南漳王与郡主的半点不好。
“老子杀了你,你竟敢提老王爷!”他抽出那柄当作罪证的镔铁刀,“若非你们使诈,老王爷怎会被合围,最后也不至于,不至于…”
这么些年过去,孟恩仍旧不愿意说出“战死”二字。
可当事人之一的荣龄却未在意话中诅咒,她敏锐抓住“司主”二字。
司主?
莫非又是…
“你也是花间司之人?”她忽地问道。
那人一怔。
下一瞬,他极力否认,“你听错了,爷爷从没说过劳什子的花间司!”
可他本能的懊恼却逃不过荣龄的眼睛。
荣龄一瞬不瞬盯着前元军,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叫我猜猜,那花间司许是做些情报收集、传驿,再深些,或许还有设局、暗杀的勾当?”
前元军眼中有一瞬间的惊惶。
荣龄便知,她猜对了。
“你…你抓了司中兄弟?”前元军犹豫再三,终于问道。
荣龄诓他,“那是自然,他还告知我你们在大梁的大致人手,接头方式…”
可听到这,前元军脸上忽转了神色,荣龄便知她说多了。
果然,前元军恨道:“你诓我?花间司中除了司主与四大花神,怎会有人知晓这些?你莫告诉我你捉的是四大花神!”
荣龄微抬眉,“哦…除了司主,原还有四大花神。”
那前元军懊悔得几要咬舌,他再不敢与荣龄对话——这女人太过阴险狡诈,她这句真、那句假,不知何时便套去她想要的消息。
他只想立时去死,不敢再泄露半点司主大业。
那之后,不论荣龄如何逼问,也不论孟恩怎样行刑,前元军都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见再问不出什么,荣龄一行终于离开密室。
沉重的玄铁门阖上,那小小的前元军已见不到次日的太阳。
郡主:好丢人,杀杀杀!
张大人:……这章没有我的戏份啊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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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花间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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