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萧冉栽到地上。
打着哈欠揉着磕疼的脑袋,她不由佩服自个心大。沦落至这步田地,还睡得着。
昨日刚关进来时,无比惊慌,困兽般嘶吼喊叫、踢打抓挠。然而都无济于事。嗓子喊哑了,手拍破了皮,脚踹得发麻,那版筑泥墙只是见她蠢得可怜掉了些土屑秸草沫子下来。她懊恼地以头撞墙。
焦雍这个老阴阳人!
这是一间柴屋。屋子黑洞洞,西墙开着一扇小小的窗格。已显颓势的日头,在小小的方格子里,无精打采地放着光。
焦雍为何关她?难道他和先生说的全是鬼话?这个老不死的!
屋门“砰”地打开,一伙人闯了进来。
县尉很快传回了叶家已被安抚的信儿,焦雍洗把脸,喝口茶,养养神,传唤萧平。该修理修理这大胆狂生了。可是,萧平不见了。
***
先生接过萧母递来的茶。“不知阿平离家前,可曾见过什么人?”
萧母、知了、秋葵回忆一阵,摇头。那个冒失鬼不爱出门,平时不是家里,就是先生家。
先生想了想,又问:“他日前可有异常?”
“异常……”知了歪头想了想,“前日夜里都很晚了,奴瞧见书房还亮着灯,进去一瞧,见郎君在案上急急写着什么。奴以为是做功课,当时就没过问。今日想来,不对劲,郎君几时那么用功过?”
先生忍俊不禁。陆筠更是不给面子笑呛了。
萧母又好气又好笑,央知了引先生去书房瞧瞧。
书房不大,先生进去后直奔书案。案上摊着纸和木牍。纸上写着几行字,又被划去。一块牍板上草草写着几个字,先生锁了眉头。
陆筠凑上去看。“这什么?……愚兄再拜焦公起居崇勤乡莫……他竟敢直书先生名讳,大逆不道……不对,他这是伪造先生名刺!这小子反了天了!焦公……难道是?”
先生一弹木牍:“顽徒!”
出了书房,见到院中多了一小郎君,比陆筠还矮一头,萧母和秋葵正在问他什么。
知了小声对先生解释,“这是邻家二郎。”
田青幼弟?先生若有所思。田家之事,他有所耳闻。
萧母拍了拍田二郎脑袋,秋葵便领着他出去了。
“娘,怎么回事?”
“阿平惹祸了。”萧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这阿奴在院门口鬼鬼祟祟张望,秋葵一问,他说看看阿平回来没……二郎说,前日晚,阿平挎了一篮糕点给他和阿母送去,阿平让他安心,说自己明日就去救田青。”
***
又是小黑屋。
萧冉被蒙着眼从柴屋架出来,换了个地方继续关。似是在县衙外,都能听见外面的车轱辘声,间或杂有一两声叫卖。
那伙人走前还留了食盒给她。怏怏打开食盒,上面一格放着一碗羊羹,一叠肉脯,下面那格有一张洒了胡麻的蒸饼,一叠酱,一碗清水。
嚯,好香。萧冉揉揉肚子,吞吞口水,干看,不敢吃。怕下毒。
盯了会子,她撸起袖子,掰碎了蒸饼泡入羹中,整了个南梁版羊肉泡馍。她想明白了,焦雍要杀昨天就动手了,何苦费这些力气?
不审不问不杀,就这么关着她,焦雍到底想干什么?
吃饱了才有力气思考,她摒弃杂念,专心吃起来。
不多时,盘盏皆空。她打了个饱嗝,靠着墙,盘算着,晚上若还有人来送饭,就要耍个手段绊住那人,就算不能折了他的手腕,也要搭上话,让他带话给焦雍。
吃得太饱了,脑供血不足,很快就睡着了。梦见自己架着竹筏漂洋过海,到了灵台方寸山,找斜月三星洞,跪了整整三个月,方打动菩提老祖,收她为徒。勤学苦练,学会了腾云驾雾。众弟子比武大会,她存了心要在祖师面前显摆一下,却不想,刚刚在云头站稳,忽然在自己脸上摸到一脸猴毛,大惊,伸出手臂,全是毛。
下面有人大喊:“快看!猴妖!”
吓得她尖叫着栽了下来。
吓出一身的冷汗,惊坐起,帽子掉地也顾不上捡,伸伸手,摸摸脸、脖子,没毛。
过了许久,门开了,一个麻袋被扔进来。萧冉骇得抱臂缩墙角。
那麻袋里面有东西,活的,正剧烈弹腾,想出来。还有闷声儿。
萧冉手四下乱摸,摸到一截砖头。观察片刻,她趋向前。“你是人是鬼还是狗?是人就别动,我放你出来。”
麻袋不动了。
萧冉神情一松。
袋口刚解开,那倒霉东西就钻了出来,拽调口中抹布,冲向门边。萧冉跌坐地上,瞪大双目盯着那倒霉玩意。
倒霉鬼骂骂咧咧踹门踹墙。“狗奴!等乃公出去,把你们剁了丢到山中喂狼!”听得身后“噗嗤”一声,他转身,呲牙睁目:“还笑?不都是为了你?扫把星!”
萧冉一向看陆小鬼不顺眼,被他这么一骂,登时火冒三丈。“陆小鬼,我忍你是我不想跟你一般见识,可不是怕你。你算什么东西?莫要蹬鼻子上脸!自己蠢怪得了旁人?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中用。”
“你!”陆筠扬起了拳头。
萧冉抄起垫在臀下的砖块。
两厢对峙,杀机四伏,大战一触即发。
最终,拳头率先偃旗息鼓。
“罢了罢了。”陆小鬼盘腿坐下。“好男不跟女斗。”
萧冉撂下砖头,拍拍手,坐下。突然又跳起来:“你鬼扯什么?!”
陆筠哂笑,眼睛扫过她发髻的簪子,盯着她眼睛,说:“你不是萧平。”
平地炸雷。
陆小鬼与她,一开始就不对付。
从头一回见面,他故弄玄虚说起什么沈郎青钱。其后,言语间多有试探之意,且多挑先生在场的时机。陆小鬼之心,路人皆知。
萧冉冷笑:“我是鬼,专门收你魂的。”
“你——”
“别叫唤了。”萧冉呵斥他,“咱俩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有互咬的劲儿,不如想想如何出去。”
陆筠左掌捂下右拳。“算我倒霉遇到你。”
萧冉挑眉:“你少小娘子似的磨磨唧唧,我且问你,你缘何被关进来?”
陆小鬼再度露出鬼面獠牙:“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扫把星!”
萧冉那点拙劣伎俩,先生一眼识破,料定她是露馅了。立即修书一封,叫陆筠火速面呈焦雍。到了县衙,衙差一见是个小郎君,便取笑他:“你是谁家阿奴?是不是吃了阿父打,来告状的?”
陆筠叉腰怒目,亮出一枚蕉叶状木牍。
这是焦雍的私人名刺,只亲近的人才有。衙差识得此物,态度瞬间恭敬起来。
“这位小郎,不是小的不通报,实乃县令去视察常平仓了,不在衙。”
陆筠急得不行:“我有要事,必须立刻见到焦公!”
衙差抓抓脑袋思索一番:“小的安排车,送小郎君过去?”
陆筠大喜过望:“要快!”
不曾想,上车后,从天而降一麻袋迎接了他。
“然后就被带到这儿了。”陆筠满腹火气。
萧冉掐大腿逼自己不要笑。“奇了。我摹了先生的字好几遍才动的笔,一个字一个字摹的。”不敢说十分像,六分是有的。萧冉胜券在握,这六分,糊弄过关定没问题,谁料焦雍也是个八卦炉里炼过的,眼忒毒。
陆筠抿起嘴角,斜挑着眼,一脸你个蠢货的表情。“先生书写自家名姓时,‘莫’字写作《礼器碑》中的‘莫’字。”
什么什么碑?萧冉连哪俩字都对不上号。“有何不同?”
“一小楷一隶书,你说有何不同?”陆筠眼睛翻到天上。“连《礼器碑》都不知道,还敢伪造名刺,把焦雍当草包了?你才是草包!”
萧冉懊恼地以头撞墙。这叫什么?东施效颦?鲁班门前耍大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陆筠喝住:“行了,别矫情,赶紧想想,怎么出去。”
萧冉靠墙坐定。“焦雍疯了不成?他和先生交谊深厚,为何抓你?”
“是啊,他——”陆筠突然收声,盯着萧冉。“你怎知焦县令和先生交谊匪浅?”
萧冉闪烁其词。“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是萧平啊,自小随先生念书,我当然是知道。”
“……”
多了个讨厌的小鬼,总好过一个人作困兽。
萧冉开始分析。“焦雍关我,是因瞧出破绽,当我是假冒的。可是把你也抓了,说明他和先生的交谊,是假的。”
陆筠反对:“焦公不大可能背叛先生。”
萧冉问:“那你怎么进来的?”
“我——”
门嘎吱开了,两束火把照进来。
原来天都黑了。
几名衙役不由分说摁住了萧冉和陆筠。萧冉炸毛:“干什么?放我出去,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把刀抵住萧冉咽喉,火焰在刀刃上跃动。“这就是王法。”
喧嚣远盾,柴屋归于静谧。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在黑黢黢的柴屋墙根,投下一小片清亮。
***
车子吱吱扭扭前行,到城门前停下。城门卒骂骂咧咧:“瞎了眼的孙子,尽给你阿翁找事!哟,赵大?大晚上还出公差?”
语气颇为熟稔。
要不说蛇鼠一窝呢。车厢内,被捆了手脚的萧冉口里塞着抹布,一股脚臭味,无奈地只能嗯嗯哼哼无声地咒骂。跳车求救计划搁浅。
同样遭虾戏,陆筠淡定得很,看耍猴般气定神闲看着萧冉又是肩撞又是脚踹的。
夜晚的县城空荡荡,赵大的破锣嗓子分外响亮。“做买卖当然得晚上了。跟上回一样,等换了钱回来,亏不了兄弟你的。”
萧冉心里一咯噔:换钱?拿她和陆小鬼换钱?卖人?
陆小鬼踢她。
她怒瞪小鬼,却见小鬼拼命挤眼,晃他的脚。
南人多穿屐,讲究的穿履,这小鬼脚上套的却是北地的胡靴。靴筒外有个插袋,鼓鼓囊囊。
萧冉猜到了什么。转过身去,背向后仰,不灵活的手指艰难地够向他脚踝。胳膊伸得疼,额上出了一头汗。
陆筠费劲地将腿抬高一些,勉勉和她的手接上。
呼--终于摸到了刀柄。一下,两下,三下……拔出来了。
二人背贴背,萧冉颤着手把刀贴住缠绑在陆筠手腕处的绳索。
这真是一个漫长又艰难的瞬间,难度系数不低于鸿蒙初开时老祖先钻木取火。汗流浃背,比萧冉前世爬华山都累。就在快顶不住时,刃上阻力蓦地一松,绳子断了。陆筠用力一挣,双手解放出来。接过刀,照准萧冉腕间用力切割。
车箱忽然剧烈震动,车帘荡起一角,一轮清亮的月盘一闪即逝,萧冉借着瞬间的光亮,望见了泛着诡异光芒的密匝匝的树叶,和浓稠夜色里模糊的山影。
出城了。
***
天黑透了焦雍才回到衙署,吃了一碗厨下新做的鸡子汤饦,饮两盏茶,在马上跨坐半天僵了的身子骨活络过来。那个叫萧平的小贼,跑到哪里去了?
焦康舀了碗茶,奉上。“父亲无须忧心,城门已闭,区区小贼,量也跑不远。明日多派些人手,仔细搜查便是。”
焦康一眼就识破了萧平的谎言,为求稳妥,他令衙役赵大赵二去向莫兄核实。两人很快就弄清了,莫兄根本没有这么个学生。
焦雍立即叫人带萧平,谁知他竟跑了。
焦康道:“既然如此,父亲,田青之事,可不再拖了。叶家已催问数次,再不结案,恐他们闹事。”父亲昨日是哄骗萧平的。对于此案,父亲心头仍有疑点,未轻易结案。
焦雍点头:“是该结案了。”
***
夜半,兰陵馆驿。
小火炉上温着梅子酿,火候到了,焦康执斗柄,舀了满满一杯,亲手奉给对坐的人。第二杯方予自家。
他端起杯盏,向对坐之人敬酒。“来,周郎,祝贺我们功成,某先干为敬。”
一杯酒眨眼见底,周郎却点滴未饮,焦康大惑。
周郎笑:“某愚鲁,素无谢东山之器量,须得捷报传来,方可开怀。”
此典说的晋时谢安。那时前秦纠集了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南下,一时间江南人心惶惶,举国震动。谢安坐镇建康,族侄谢玄前线指挥,东晋以八万兵力,在淝水对抗前秦百万大军。明明是以卵击石的死局,晋军却大获全胜,扭转乾坤。
战争打响时,谢安心大地在后方与客人气定神闲下棋,捷报送来只匆匆瞟了下就撂一边,继续气定神闲下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终于客人憋不住了,问战况如何。谢安漫不经心道:小儿辈大破贼。
虽有故作姿态之嫌,然宰相胸襟,名士风度,仍可见一斑。
焦康放肆的笑声中透出些狂妄。“周郎嘲笑某自大不成?安心,人我亲自安排的,行伍出身,膂力过人,一人足以捏死那俩小鸡仔。”
周郎眉头一蹙:“我要的是——”
“某知,周郎无须多言,吃酒,吃酒。”
***
山路上,一头受惊的牛正拉着车狂奔,车夫坠车。车厢钻出两人,拼命揽缰绳,那牛似是彻底疯了,丝毫没有停止的趋势,加倍蓄力,奋蹄前奔。
前方一棵虬劲的树,它也不转弯,一头撞了上去。
车厢轰然翻倒,萧冉和陆筠被甩了出去,滚落悬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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