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冉掀开眼睑,眼前一片漆黑,这是冥界的颜色?扭扭发僵的脖子,脸被枝叶刮擦到,嗯?冥界也长树?渐渐,漆黑淡了些,高高低低的模糊的影子现出。萧冉困惑之际,头顶泻下一捧月光,照亮了她脸前的一只鞋。
鞋!怪不得方才闻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臭味。陆筠!“把你臭脚拿开。”
陆筠不理她。她试了试,浑身只胳膊有力,抡起胳膊拍他腿,孰料身下一塌,整个人向下坠落。
要死也不忘拉个垫背的,说的就是她。塌方时她条件反射般抓住了陆筠的脚……
“啊!!!”
自由落体运动没持续太久,静止时,萧冉发现自己躺在一蓬草里,浑身剧痛,。风吹叶动,呜呜作响。萧冉转动眼珠,三百六十度观察这奇妙之境。刚刚坠落处,是一丛虬枝。大概明了,她和陆筠坠崖后,奇迹般地被树枝蓬住了,侥幸捡回小命。若无自个鲁莽之举,便可安安稳稳在那巨枝上迎接早霞。
思及今夜刺人、夺车、坠崖,实在太惊险了。
她和陆小鬼凭着那把刀,艰难地割断了绳索,换回自由。一不做二不休,萧冉慢吞吞爬出车厢,举刀用力攮向车夫。
车夫哪里肯就此认栽,于是一对二角力,车身立时颠簸起来。车夫力大,萧冉和陆筠一时间力敌不过。情急之中,萧冉灵光一现,拔了簪子,照准车夫后背猛地补了一下。车夫哀嚎一声,掉了下去。
然麻烦没走远,那牛受了惊,横冲直撞,冲上山崖边。二人控扼不住,车翻了。
唉,也不知那傻牛怎么样了,四下没听见牛叫。噫!陆小鬼呢?摔死了?
萧冉忍着剧痛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陆——”喊了一个字便闭口。几步外,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蠕动。
***
焦康裹着寒风走出馆驿时,月至中天。吃了些酒,凉风一吹,他打了个喷嚏。
小僮取下臂弯的大氅,为他披上。车驶来,小僮扶他上去。
没走出多远,车忽然停下。
正闭目神思的焦康不悦。正要骂人,小僮掀开帘子,慌张道:“郎君,前面有个人。”
几步外,那个弓着腰挡住去路的大个看着分外眼熟。好像是赵大。
***
陆筠颤颤悠悠站直了,甩甩胳膊抖抖腿,怒斥萧冉:“你这扫把星,拽我作甚?”
“嚎什么嚎,你这不没事么?”
“魂都摔没了这叫没事?”
“给你招回来就是了。”萧冉站直了,擎起双臂,左招右摇,拖长了腔口,幽幽吟唱,“魂——兮——归——来——”
“……”
昏暗的山谷,暧昧的月光下,炸开的发髻,摇曳的衣袖,魑魅般的唱腔,陆筠心底发憷,这哪里是招魂,分明是送魂!!愤愤瞪一眼,突然眼珠子不动了。
萧冉全情投入招啊摇啊,没留意陆筠在她面前蹲了下去,扯住她裲裆的下缘,正要训斥,他小声说:“你背后,有人。”
萧冉头皮炸裂,手脚僵硬。“人还是鬼?”她哆嗦着问。
“不知。”陆筠以她的身体作掩护,悄悄侧头,望向她背后,一个模糊的拱手而立的人影就立在不远处,默默注视着他们。陆筠呼吸粗重,“莫停,继续,别引起他警觉,我慢慢观察。”
“……你最好不是坑我。”萧冉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继续摇手臂,浑身直哆嗦。
比划一阵,听见砰砰响,垂眸看,只见陆筠抓着什么碰砸。待要问时,一星火已在他手上燃了起来。
“你出门都随身……”
陆筠没等她说完,推着她掉头。
小木棍吐着火舌照亮前面,萧冉看清了,那人眼珠一眨不眨盯着他们,嘴角微微上翘,纹丝不动,任由空荡荡的袖管被风掀得老高。
“……”哪个良心被狗啃了的缺德玩意在荒郊野地弄个石头人吓唬人!
陆筠说:“再看看它身后。”
萧冉稍稍抬起下颌,微微敛眸,视线投向石头身后。
屋子?!
胧月下,山谷中,石人后,一小屋……
萧冉狂冒冷汗。
“今晚不用露宿野外了。”陆筠弯腰捡了几根树枝,挨个引燃,聚在一起,一小簇火把就成了。他举着火把迈出步子,却被萧冉拉住。“荒郊野外,万一是鬼屋呢?”那么多年妖魔鬼怪的故事不是白看白听的,走夜路,害鬼之心不可有,防鬼之心不可无。
陆筠乜斜她一眼:“魂都差点归了泰山府,这会子倒怕起鬼来了?”
萧冉挑眉:“见不着活路时,死便死了。既觅着一线生机,那断然舍不得死了。不然多亏啊。”
陆筠说:“那你站这儿寻生机,我进去会会鬼了。”
“喂!”萧冉挣扎半天,只得跟上。路过石人身旁时斗胆冲它瞪眼龇牙咧嘴,它始终保持微笑。
到了门前,二人同时止步,互望一眼,肩贴肩站着,萧冉拔簪,陆筠握刀,向里喊:“打扰了,我等是迷路的过客,路过贵宝地,想歇歇脚,劳烦主人家通融。”
无人应答。
再喊,依旧没人回应。
“没人,别喊了。”萧冉一脚踹开了门。
阒寂无声的山谷,爆发出凄厉的惨叫。
***
树枝哔哔啵啵在火里燃着,萧冉双手抱腿,下巴搁在膝头,神色萧索,劫后余生般不住叹息。
将才,一打开门,一只邪气媚笑的白狐狸赫然出现在眼前,两人爆发出撕天裂地的尖叫。
奇怪的是,那狐狸精并未跳下贡案吃人。陆筠率先回过味,捂住萧冉嘴巴。“也是假的。”
“啊?”正眼看去,那果然是尊一尺见高的白瓷塑像。纯洁莹润的白瓷,被哪个王八蛋烧成邪魅妖娆的狐狸精。更邪性的是,狐狸精穿着人的衣服,脑袋上盘着发髻,发髻别着步摇。萧冉快呕出来了。
此一时的狐狸精虽远不如后世那般声名狼藉,但也不是什么正面妖物。萧冉纳罕:“谁家吃饱撑的供个狐狸精?”更令她郁闷的,是狐狸精边上,端坐着位白脸郎君,戴着冠子,同样邪气得狠,半夜三经冷不丁还以为是个鬼。什么情况?难道是狐狸精和人结合,这祠是他俩的后人修的?狐子狐孙?
供案上还摆着烛台、香炉和瓜果肉脯——肉眼可见长了毛。萧冉和陆筠大着胆子点燃了蜡烛,立有霉味散发开来,但屋子确实亮了不少。萧冉仔细瞧,发觉供品中有一样东西很奇怪。造型很奇特,口像个大喇叭,底是小喇叭,小蛮腰,通体呈流畅的弧形。说像花瓶吧,又不是。浑身布满绿锈,似是青铜。更奇的是,一根管子从口沿斜插入腹。这是什么?萧冉展开联想,吸管喝水?不对,吸管是空心的,这玩意是实的,且有一道浅浅的凹槽。
萧冉看陆筠,陆筠也两眼懵。她大着胆子,握住了小蛮腰。嗬,好家伙,不愧是青铜,有点分量。轻轻一晃,竟发出了响声。
以为扣动了扳机,妖鬼要复活,萧冉吓得面如土色。观那一妖一鬼仍端端坐着,这才敢喘气。
陆筠鄙视死她了,丢去一个“蠢货”的眼神。
萧冉仔仔细细研究一番,窥破了玄机,原来,是那玩意的底上铸了一个铃铛。
这间屋子小得过分,两人待着都嫌挤。纵使对建筑半窍不通,也直觉不对劲,小成这样,不像给人住的。不是给人住的,那就只能是给那些东西住的。
那些东西…… 什么东西会被塑成这鬼样子?妖里妖气,邪魅?所以,此处是淫祠?
萧冉感到后背爬满了毛。她想拽陆筠离开。
陆筠撇嘴:“去哪儿?夜宿深谷,被虎豹豺狼叼走?亦或者,走夜路,一不小心掉进猎户的陷阱?被水鬼拖下水?撞上个山精……”
“停!闭嘴!”
陆筠贼笑着牵起她衣袖。
萧冉忙向后撤:“我不走了!”
“捡柴火,生火!你想冻死?”
二月的夜半山谷,着实算不得暖和。
忙活一通,终于坐在火堆边时,萧冉身心俱疲,想一头睡死过去。
陆筠指指供案。“那人像下面压着什么东西,敢不敢看?”
萧冉眼皮都不抬:“这会子瘆得慌,待明日太阳高照,妖魔不敢出来。”
陆筠嘲弄:“还当你胆子多大呢。”
“这叫惜命。”
“对,你惜命,都惜到要被人当牲口卖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小鬼忒可恶了 。
见萧冉不理他,陆筠又问:“喂,这趟浑水蹚得后悔不?”
“当然悔。”
“还要往下管吗?”
沉默须臾,萧冉说:“两条腿都蹚进去了,想拔也拔不出来了。喂,小鬼,说正经的,明日我们回去,我好好向先生认错,请他拿个主意,他不会袖手旁观吧?”
“你说笑呢,还回去?”
“为什么?”
陆筠折了根柴火,丢进火堆。“我跑了,那伙人会放过先生?”
萧冉萧冉盘腿坐起来。“那更要回了,不然先生多危险!”
陆筠摇头。“不行。”
***
此时此刻,两名蒙面人翻在一户人家墙头。
“是这家?”
“孤零零在最外,后山墙紧挨竹林,是这里没错。”
“你左,我右,鸡鸭狗都不能放过。动手!”
***
***
阳光遍洒,溪流潺潺,山谷飘起缕缕青烟。
萧冉盯着火苗上的鱼,涎水直流。“还要多久?我都饿死了!”
陆筠把鱼翻个面。“你若不介意咬着血丝啃到寄生虫,现在就能吃。”
萧冉胃口倒尽。“我一点都不饿,你慢慢烤。”拍拍手跑开了。
先去看石人。石人面部斑驳,鼻尖都豁了一块,衣服也破破烂烂的,想必年头不短了。
继续向前,踏入屋中。昨夜太暗,这会子可算弄清那股诡异感从何而来了——屋子太矮了,用后世的话术就是,层高太矮。矮且小,自然给人压迫感,自然诡异。不过,若供奉的是那种东西,倒也不甚奇怪了。淫祠,总不能太过张扬才是。
白日高升,手上又握着簪子,萧冉胆壮了些。这祠堂真是小得寒碜,除了供案前悬挂的两条黄幔,地上放的两只蒲团,什么都没有。倒是有些像前世见到过的一些土地庙,又矮又小,有的甚至连个人都站不进去。
看得更清楚了,那狐狸精笑容也就显得愈发的诡异,宽衣博袖,高髻步摇,整个一苏妲己!
萧冉定定神,再去看旁边那尊。到底是人,白天看起来正常多了。只是瓷塑成人,看多了仍觉邪性。目光下移,萧冉看到了压在人像下的牌位。犹豫数秒,她左一声“无量天尊”,右一声“阿弥陀佛”,作了个深揖:“罪过罪过,无意打扰,我就看一眼,就一眼。”
左手拖起白脸,右手猛抽牌位。
嚯,还挺沉。呼口气,吹掉上面覆着的薄灰,几个极细的小字入眼:萧公讳隽之灵位。
萧冉皱起了眉头。
一道声音乍响:“你在看什么?”
萧冉腿一软,险险跪下去。“你是鬼吗走路不带响?”
吃完鱼,打算离开时,陆筠最后望眼淫祠,老气横秋道:“这地太邪性了。你看,上头还有一层。”
祠堂顶上起了一层小阁楼,楼上立有双阙。寻常人家,起楼都留的有梯子,但这小祠堂内没梯子,如何上去阁楼?
两人瞅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陆筠说:“先离开此地。等见着先生,再向他讨教。”
萧冉点头:“也只好如此了。”
***
有水之处,定无绝路。
沿着溪流,走上半日,出了山谷,看见半山腰枝罅间伸出一角飞檐,再走几步,望见匾额:松风观。
陆筠喜:“能歇歇脚了。”
萧冉抬袖擦擦额上沁出的汗,喘气道:“怕不是妖怪的洞府?”
陆筠不搭理她,疾步前行。
“喂!你被妖怪吃了我可不救你!”
陆筠敲门,开门的是一位小道士。小道士一听说他们迷路了在谷中困了一夜,立刻热情邀至观中。吃了茶、点心,歇了会子,小道士引他们在观中观赏。
萧冉脖子像装了发条,脑袋晃来晃去张望。肉眼凡胎,耳鼻也没沾仙气,费了半天劲也没瞧出观里有无妖气。
陆筠和小道士走前面,忽听身后“哎呀”一声。
陆筠回头,顺着萧冉手指的方向望去,望见一间殿内,一尊神像用草席围了起来。
萧冉虽是半吊子,也知神灵是不能亵渎的。拿破草席寒碜尊神,不怕天打雷劈?
小道士解释:“观中前些日遭贼,那该死的贼子,弄坏了神像。正待寻匠人修补。”
“啊?还有这等事,贼子胆大包天!”
“可不是吗,时下贼人忒猖狂。神衣丢的第二天,乡中一小娘子就被人害了。待出阁的小娘子,太惨了 。”
萧冉和陆筠相视一眼。
道观不大,不多时就逛遍了,回到斋堂,重又续上茶,奉上瓜果。萧冉心事重重,无心吃喝。陆筠拈起一枚果干,饶有兴致问:“观中只小道长一人?”
“哦不,还有家师和几位师兄弟。家师今日外出做法事去了,师兄弟在后院做功课。”
“是有人家遭妖邪?”
“非也,正是方才所言被杀害的叶大娘。叶大善人不胜悲痛,请了乡中高道大德,作法,超度冤魂。”小道长哀戚。“大娘亦是个善人,附近寺庙道观,多得她周济。她要嫁那郎君,人才众里挑一,原想好人好报,不曾想……唉。幸赖苍天有眼,凶手不日即将问斩。”
萧陆二人留下几个钱,匆匆拜别小道长。
按着小道长所言,果然没走多远便听到淙淙水声,这是个野渡。
“想不到,误打误撞来到了中都乡。”
江滩长着芦苇、菖蒲一类水生植物,一踏入,扑棱棱激起几只飞鸟,河水迂回蜿蜒,颇有几分“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坻”之意。
没等多久,就来船了。
陆筠和萧冉跳上船。“船家,几时能到县里?”
“天黑前定能到。”
萧冉有意无意套话。艄公常年在江上跑,自然知晓许多乡里见闻,不觉聊起了叶小娘子。
艄公哀叹:“惨哦,尸首就扔在江边林子里,离你们等船的地方不远。 ”
萧冉悲从中来。
凶手是田青吗?若他没杀人,那叶家衣服首饰,如何到了他家?若他杀了人,缘何选择河边呢?叶家在河西,崇勤乡更在叶家西,他舍近求远跑河东干嘛?故意绕远洗清嫌疑?那还留着赃物作何?真的是图财?
脑袋被这些问题盘踞,到了城中逆旅,从店家处借来纸笔,把心头问号一个个写下来,一样一样与陆小鬼分析。因猜测焦雍有可能在崇勤乡设伏,俩人便先到了县城,先想办法见到田青。
有人敲门。
陆筠开门出去,伙计顶着满头汗出现在门前。
“客人晚间插好门,这几日不太平,官差刚走,说崇勤乡昨夜死了个人。”
陆筠问:“死的是什么人?”
“一位教书先生。”
屋中的萧冉身体一歪,带翻了案头,砚池泼翻,墨溅了一地,浓烈的黑色,宛如幽冥域伸出的鬼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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