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22日。
天空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与寒风相合，刮在脸上冻得人生疼。
湖西小学门口却依旧人员密集，开车的开车，打伞的打伞，一到放学铃响起，众人便齐刷刷朝大门内仰头张望，还时不时往里挤，生怕在一群往外冒、且乍一看一模一样的黑蓝身影中，漏掉了自家崽子。
沈衡翳是一年级三班，在班级放学队伍最前头，举着班牌领队的孩子。
在熟练地给校门口的班级黑板上贴上“已离校”的磁铁后，他看着班里几个离家远的同学都安全和家长汇合，才转头找寻平日与自己一块走回家的玩伴。
他家小区称不上学区房，但在距离上，却也算不上远。
因而在开学前一天，自以为是的“成长欲”作祟的沈衡翳小同学，果断拒绝了，难得母爱复苏、主动向他提出上下学接送申请的江遥女士。
于是母子俩都是个倔的，一个说不让接，就真的从开学第一天就只肯自个出门，谁敢陪着就不乐意走；一个说不接，就真连一次都没踏出过门槛。
好在几个月下来一直无事发生，因工作忙碌而有心无力的沈利峰见状，也只好勉强就范，除却习惯性提醒母子俩多注意安全，便没再多管。
湖西多雨天，因为雨天自己回家于沈衡翳而言，也早已如常，自然不会多做停留地，在人群里寻找是否有母亲的身影。
“沈衡翳！”
同行伙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抖抖手上的伞，立刻招手应声：
“哎！来了！”
接着，就晃着书包提提踏踏地跑去。
回程路上多积水，地上坑洼一片，大人接着小孩踩到泥坑，难免抱怨，小孩们踩着雨鞋倒玩了个乐呵。
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是爱玩且调皮的性子，沈衡翳自是不例外，几乎没看一步路，就好低头用力踩次泥坑，时而故意将泥水溅到同伴鞋子上，惹得对方惊叫着回击才笑哈哈地跑开。
往来他们就会这样，一路嬉闹地一直到家。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大雨激得人车皆乱，喇叭声叫喊声在这条人来人往的回家路上几乎充斥。
沈衡翳上一秒还艰难地拽着同伴胳膊，从几个人形中挤过，下一秒便又被另一辆穿过的轿车堵住前路。
因而当眼前再次出现一辆陌生车辆时，二人并没有感到任何异常。
突然停在眼前的是辆再常见不过的灰色面包车，车窗被什么东西遮着，里头黑洞洞一片看不清任何。
分明是路上最多见的面包车，沈衡翳却莫名心跳骤起，驱使着他拉着同伴，小心往后挪了半步。
同伴满脸莫名地问他咋了，他也只是警惕地一边往后挪，一边慢慢挪眼观察，直到发现车尾的车牌被一块黑布牢牢遮住，他彻底确定了不对。
只是他刚猛地一拽同伴想要拔腿就跑，车门就先一步四面大开。
围堵的车辆鸣笛声尖锐，人群来往匆忙密集，不费力气便能将两个稚童的呼救彻底掩埋。
“哎、姓沈的就这一个崽子吧？另一个没啥用的咋个处理？”
在被一个大汉强行拽进车前，沈衡翳紧紧扒住车门，一张小脸方才被另一个大汉扇得红肿，火辣辣地睁不开一边眼，却还努力眯着条缝，看着同伴同样也被一个大汉架住，惊恐地听着另一个人即将对他的命运下达什么审判。
旁边又一车辆鸣笛经过，刺耳声中，被问的那人随口应道：
“随便处理了吧。”
由他出口，尽管在场两个孩子都没见识过什么险恶，那也顿时意识到，话语中那句“处理”是个什么意识。
同伴一句带着哭声的“不要”刚冒尖，便被架着他的大汉一把捂住口鼻，整个小孩就这么轻松提溜起来。
沈衡翳挣扎间，还注意到方才说把人直接处理掉的人，手中提了把小型刀。
当街杀人显然是不明智的，这帮人再猖狂，想来目前也是准备先把两人都绑回去再处理。
然而沈衡翳想不到这么多，他只知道同伴有危险，可能下一秒就会在自己面前死掉。
一股没由来的力量从胸口炸开，愣是让他突然有了甩开还在拽他的大汉的力气。
小孩子体型小，相对灵活。在挣脱开束缚、大汉短暂愣神的期间，他凭本能躲过从侧面抓过来的人影，随即扑到抓着同伴的那只胳膊上，一口咬了上去。
那一口实打实用了死劲，痛觉立马让那人松了手，转而朝沈衡翳呼去。
还好后者见同伴下去，及时便送了口，刚掉到地上，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那个拿刀的手上闪过一道锋芒就朝同伴挥去，下意识便护在了对方跟前。
“嗡——”
…不疼。或者说，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有瞬间冰凉感在脸上划过。
沈衡翳睁开眼，有些懵地眨了眨眼，随后，同伴的尖叫声突然在他耳边炸开。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到了手上，他伸手一接——
似乎脸上流满了血。
画面就此调转，沈衡翳轻声回忆：
“后面，我就听到车里还有人，一直喊着要活的，然后就有人把我提溜起来，刚想回头抓我朋友的时候，他已经趁乱跑了…最后只有我被丢进车带走了。”
片刻安静后，晏景医在他的拥抱里动了动，反而被抱得更紧，只得无奈地把正要伸出的手放回原位，问道：
“所以，疤是为了保护你朋友才留下的，对吗？”
“嗯……”
沈衡翳又用下巴轻轻一蹭：
“其实当时脸上有很长一条，从眼角、斜着到下巴，那人当时应该是反应过来了，手收得快，不然可能会直接捅穿我喉咙。
不过……”
他笑了下：
“用一条疤换了一个无辜朋友的命，不亏。”
晏景医没说话，只是轻叹口气，安抚般出声夸了句：
“七岁能为了救朋友做到这个地步，无论是因为什么的驱使，都很厉害。”
说罢，他想拍拍对方的背，只是刚触碰，沈衡翳就突然松开他，转而拉住他的手腕，后知后觉才看着他问：
“晏顾问，你刚刚动，是因为想摸我的疤吗？”
晏景医了当否认：
“没有。”
沈衡翳不依不饶：
“可我感觉到你手动了！”
晏景医转而了当承认：
“嗯，那就是有。”
他大方点头，却见沈衡翳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明媚不少，正当他疑惑原因时，对方不打自招便开口道：
“所以…不是因为讨厌被我抱着，对吗？”
这次，晏景医在选择“否认”和“承认”之中，回答了“和”：
“就算是我不想继续被抱着，沈队长也没有松开我的意思，不是么？”
既然选择的结果是一样的，那么这个问题便没有意义。
沈衡翳则直接将这个回答偏向了“承认”，霎时间瞧着又欢快了些。
他拉着晏景医的手，将对方的指尖触摸到自己的伤疤，眼神却定定与对方相望，随即又往前稍稍靠了靠，小声说：
“其实当时…他们把我带走后，又打了好多次，钝器利器都有，在别的地方，还留了好多疤……”
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无法忽略的哭诉意味，晏景医用指尖摸了摸那道早已泛白的眼角疤，最终还是顺着自己的心，轻声问道：
“疼吗？”
一个不问也知的问题。愚蠢的问题。但他想听对方亲口回答。
沈衡翳闻言明显一愣，连触碰的手都不住抖了下。
半晌后，他拉着晏景医的手，用脸蹭了蹭掌心，又不知是否有意地擦过自己嘴唇，随即再次将晏景医轻轻抱住。
“疼的。”
他几近用气音回应。
或许，至少在晏景医面前，他可以不用在这方面逞强。
晏景医片刻迟疑后，还是将手搭在对方背上，小力拍了两下。
“之后呢？”
他轻声问。
“既然和顾局有关，所以在留下这道伤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对吗？”
沈衡翳抵在他肩上的脑袋小幅度点了两下，低低回应：
“后面我才知道…那个朋友，是我妈一开始就因为不放心，特意交代过有异常立刻找她的。
所以他逃走后，第一时间找到了我妈。”
他深吸一口气：
“抓我的那群人，先前有个类似模拟□□的混混小团伙，当时因为犯了罪，被我爸带头一锅端了一次，出来后心生报复的念头，就把我抓去，想把我折磨得不成样，等我爸找来，让他痛苦和后悔。
我其实…很少见到我爸，也不是说见不到，只是，时间很短，甚至见到他同事的时间，都比见到他的时间长。
所以当时听他们这么说，我甚至有些期待。他们不会弄死我，而我…我能看到我爸来救我、以我一直以来最崇拜他的身份和形象来救我。
但……”
他嘴上一顿，晏景医便已然猜到答案。
他伸手又轻抚了两下沈衡翳的背，替他将未出口的结果说出：
“但伯父没来，救出你的，是当时的顾局，对吗？”
沈衡翳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一声被极力克制的吸气传出，又化为一句闷声的“嗯”。
“他们当时，把我关在一个小黑屋里，我分不清昼夜，也就不知道具体过了几天。
只知道他们不给我吃的喝的，一想睡觉就拿冷水把我从头到脚淋个遍，把我关到几乎失去意识和希望的时候，屋外响起了警察的声音。
然后门被一脚踢开。我记得特别清楚，突然出现的日光把我眼睛刺得睁不开眼，在我还没聚焦的时候，领头的人直接把我抱住，轻声道歉说他来晚了。
……晏顾问应该能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
他装作不经意地嗤笑一声：
“我当时根本没有去注意那人的声音，只凭主观上以为，我爸终于来了，就用仅剩的力气抱紧他，抽泣地喊，‘爸爸，我身上好疼，好冷，我好害怕’。
抱着我的人没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用动作安慰我。
直到我哭不出来了，才终于意识到不对。抱着我的人不是我爸，他更瘦，更矮，力量感不足，甚至还会耐心安抚我，而不是一旦流泪，便指责没有男子汉的样。
而我也很快就认出了他…我刚刚说过，我见我爸同事的时间，比见他的时间还长。所以我记得那个人，也就是…经常跟着我爸的顾叔叔。”
他用鼻尖轻蹭：
“我一直都记得…当时我哭着问为什么是他，我爸爸呢，他不要我了吗？为什么是你来找我……
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他没有介意，只是等我哭够了，才轻声解释，说我爸有别的案子要忙，并不是不爱我，更不是不要我。
然后，就像这样……”
沈衡翳又轻轻松手，转而将手放在晏景医两侧，同他对视，温柔道：
“他说，‘我来代他，带你回家’。”
他的眼神柔和而真诚，虽是模仿情景再现，却让人产生种真情抒意的错觉。
晏景医心上忽有一种水落湖泊的恍惚，他微微愣神，感觉到面上传来分异样温度，明知沈衡翳目前的视角看不到自己，却依然不自觉别开脸，缺少规律地点了几下头。
也不知是否为错觉，他好像听沈衡翳不明意味地轻笑两声，便没忍住又轻轻推搡两下。
这次对方倒听话地很快松手，他趁机看了眼时间，神色正了正道：
“差不多了。”
“什么？”
沈衡翳不明所以地问。
晏景医没说话，只是心里默默倒数——
三、二，一。
“嘟——嘟——”
载默数结束的一瞬间，沈衡翳的手机突然响起振动声。
虽有少许惊吓，但他反应很快，先是看了眼备注，知道是李志君后，迅速接起：
“喂、老李，怎么了？”
那边声音急促，每一句头尾都带着喘气：
“人踪迹查到了，快跟我逮人去！”
说罢，便利落地挂了电话。
“嘟…嘟…嘟……”
听着手机被挂断的响铃，沈衡翳的眉头忍不住蹙起，总觉得有哪不大对劲。
虽说东都一直在监视，但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吧？
但事已至此，也不好耽误。
他只好收起手机，重新看向身旁的人，然而刚开口唤了句“晏顾问”，不等他解释，晏景医浅笑着说：
“去吧。”
一切话语就那么化在了二人的不言中。
沈衡翳抿嘴，有些不舍看了又看，临到天台门口，又忍不住往回跑，直愣愣站在晏景医面前，憋了几秒才终于开口：
“晏顾问，有些东西…我想我需要交给你。”
不等晏景医开口，他便从夹克胸口处的口袋里拿出几张照片，全数递去。
照片还带着体温，放在掌心会传去阵阵暖意，晏景医将那几张旧照片一张一张翻过，属于自己的青涩记忆也随之翻涌，最后又归为沉寂。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几乎肯定道：
“是从顾局家里翻到的，对吗？”
沈衡翳点头：
“我没交上去，而且感觉…有必要给你看看。”
晏景医垂眸，微微阖眼，很快做出选择，从中掏出一张，随即将剩下的递回：
“谢谢沈队长的好意，我只需要这一张就够了，至于剩下的……”
他微微一笑，没再多说，而后将余下照片再次塞回沈衡翳胸前的口袋，还贴心地把外衣理好，轻轻拍了两下：
“好了，快去吧，别让老李他们等急了。”
心下虽仍有大量疑虑，但晏景医说的也确实是事实，也只好将话吞入喉中，道声告别的话，便匆匆离开。
只是在天台大门关上那瞬，他摸了摸胸口——
晏景医拿走的那张，标注的年份在2004。
天台重新归于风声。
只是不过多时，晏景医便打开手机。
对面接得很快，听到那声谨慎的“晏顾问”，他手上把玩着印着自己的旧照，最后将手指，停在了右下角的日期上。
他说：
“榆组长，记得告诉温主任，我们该收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7章 销毒1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