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刚落,两人都愣住了。
温予试图解释,但话在舌尖滚了一遭,怎么说都不恰当。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才怎么突然这么不过脑子。
……都怪宋默,那么听话干什么。
还是宋默先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要睡了么?”他问。
梯子来得非常及时,温予把薄被往上扯了扯,盖住半边脸,顺杆往下爬:“嗯,困了。”
“那,晚安。”
“……晚安。”
温予翻身躺平,就像在酒店的那一晚,直挺挺的睡得非常规矩。
他能感觉到屏幕里的人始终侧躺着,但究竟是在看他,还是闭上了眼睛,温予不敢侧头确认。
昏昏沉沉间,他终于想起来有什么被略过了。
宋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明天,明天一定要好好验证一下……
……
“宋默。”
严肃的声音唤回思绪,宋默第一眼看见的不是说话的人,而是坐在邻座的男孩。
这是在学堂。古朴的木制矮几,和现代座椅相比不是那么舒适的蒲团,两人中间隔了一条狭窄的过道,男孩原本应当撑着脑袋小憩,这会儿却像是被那声呼唤吵醒了,侧眸看过来——说“像”,是因为宋默看不清他的脸。
宋默对此习以为常,他知道这是梦。
但男孩看过来的姿态,让他眼前浮现出另一张面孔,一张睡眼惺忪,挂着些懵然的脸。今天晚自习时才见过。
温予。
他在心里缓缓地念出这个名字。
男孩动了动,微微倾身过来,声音是稚嫩的,但已经能够听出一丝少年人的清澈,悄声悄气地提醒他:“宋默,夫子叫你。”
枝丫在半开的窗外随风微颤,嫩叶新绿,花苞含羞,是春时。
男孩穿着比其他人略厚实的衣服,像是怕冷。
宋默这才将目光施舍给声源,夫子坐在上方,脸色不太好看。
几个同窗或好奇或幸灾乐祸地偷偷看他,放眼望去,坐在这学堂里的都是八、九岁的豆丁。宋默想低头看看自己,但他并没有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不过从站起来的高度来推测,自己也是个豆丁。
他拱手作揖:“夫子。”
夫子不虞道:“我刚才说了什么,你可听见?”
宋默面色不改地复述一遍。
夫子的脸色这才略微好转,颔首沉声道:“坐下罢,勿要三心二意。”
宋默称是。
没能看到热闹,几个幸灾乐祸的豆丁失望地转回脑袋,更有甚者甚至咬了咬牙。
看来是非常讨厌他。
宋默心如止水,视若无睹。下一秒,一个纸团落在他桌上。
纸团是从右边扔来的,他下意识地用手掌盖住,抬眸瞥了眼夫子,见夫子没发现,才转过头去找扔纸团的人。
看不清面目的男孩脸朝着他的方向,似乎在笑。
有什么击中了胸口,不疼,痒痒的,心脏也猛地跳了一下。
宋默分不清这是自己的感受,还是这具躯体的感受——按理说,这具躯体也该是他的。
他又一次想到温予。
有时面对温予,也会这样。
宋默摊开纸团,同样稚嫩却又端正的字墨迹未干,被揉皱后晕开些许:你方才做什么惹夫子不快了?
很熟悉的字迹。
小时候刚练书法那会儿,写的字和这个字迹很像。
然后宋默看见自己提笔回复道:走神了。
笔尖微顿,又添上一句:你今日身体不适么?
两行字摆在一起,宋默愣了愣。
像得几乎出自同一人之手,不同点在于自己的行笔收势没有对方那么肆意洒脱,稍显谨慎。
纸团扔回去,不消片刻又飞到他桌上:算不上不适,昨日换了药方,新的方子简直要苦掉我的舌头!喝完还犯困。
后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不高兴的小人。
有什么在胸口揪了一下,让宋默不自觉地蹙眉。
他感到恼火,不是对那个男孩,而是纠缠对方的病症让他心口发堵。
他回道:蜜饯呢?
男孩道:吃了,不过你给的那些快吃完了,回去的路上我们再偷偷去买些如何?
他道:好。
纸团在两方矮几间抛来扔去。
每当夫子狐疑地看来,他们便装作认真习课的模样。疑神疑鬼的夫子时不时点他们提问,又或是让他们将书上的内容念一遍,他们的表现都让夫子挑不出任何毛病。
而当夫子叫身侧人的名字时,宋默便会有一瞬间的耳鸣,什么也听不见。
在他们中间来回飞跃的纸团上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从询问走神的话题,聊到夫子今天进门时也在打呵欠,再聊到天气不错、窗外的小鸟飞来又走、今日府中的食谱……
梦里的他和梦外的没什么区别,对这些生动热烈的词句的回复依然干巴无趣,高度相似的字迹在纸上错落有致地排布,渐渐融为一体。
——宋默在氤氲模糊的墨迹中醒来。
他比闹钟早醒十分钟,这次睁眼看见的,是手机屏幕里一张恬静的睡颜。睡前还僵硬平躺着的人,这会儿侧身面朝镜头,被子裹得像只蛹,半张脸都陷了进去。然而仔细的看的话,可以看见横挂在鼻梁上的如同泪痕的干涸水迹。
宋默没有赖床的习惯,今天却迟迟没起床,就这么躺着看了那张睡脸十分钟,直到闹钟响起。
温予还没有醒的迹象,怕惊扰对面的人,他迅速摁掉闹钟。
父亲一向起得早,宋默下楼的时候他正在煮面。
……当然他爸最拿手的早餐也只有这个。
宋彦光往锅里下了把挂面,瞥见儿子,问道:“吃么?”
“不吃。”宋默道。
“温予?”
“嗯。”
宋彦光点点头,把面放回去。
闪电伸着懒腰从猫房里出来,舔了两下毛,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冲宋默喵喵叫。
很现实的小猫,不喜欢他,但饿了还是会冲他叫唤,催他给饭给零食。
宋默和它翠绿的眸子对峙。
“……”
“……”
“……喵?”小猫歪头。
别装了,明明在心里骂得很脏。
虽然听不懂。
宋默面无表情地给它倒上猫粮,又铲好猫砂,系紧垃圾放到门边,离开的时候顺便拎走。
不想带着垃圾去找温予,他先下了楼,然后发消息告诉温予。
不要羡慕:[OK,马上下去]
不要羡慕:[等我!]
当然是要等的。
等待的时间里,他想起温予曾说的话——
“你不觉得‘等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吗?在等待的时间里满怀期待,而且等待的人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这样的话见面的时候不就更开心了嘛。”
“宋默!”
晨光慵懒而温暖,斜斜洒在单元门边。宋默抬眸,呼唤着他的少年一脚踏入晨曦,笑眼弯弯,大步而来,发梢抖落层层灿光,像朝气蓬勃的春天,也像绿意盎然的盛夏。
“早啊。”温予在他面前站定,递来一份早餐。
“早。”宋默觉得自己好像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这在面对温予的时候时有发生。
刚开始,他自己也感到陌生,但现在有些习惯了。
就像他习惯了每天和温予早上一起上学,晚上再一起回家,这中间的每时每刻,他们几乎都待在一起。
两人并肩往外走,宋默非常自觉地递上自己的手,可温予却一反常态地没有握住他的手,而是带着些迟疑地捏住一根手指。
宋默顿了顿,侧眸看去,对上一张凑近的脸。
温予专注地望着他。
一秒、两秒、三秒……
脚步不知不觉停下了。
【天呐……】
听上去不像好事的语气。
【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事了!】
宋默:?
【要不要告诉宋默呢……】
宋默又等了等,但是温予心里就一直在“告诉他吧”“还是算了”之间反复横跳。从没见过温予这么纠结的模样,他的好奇心都被罕见地勾了出来。
“怎么了,”他问,“今天会发生很多事么?”
谁想温予说:“没有,今天还挺顺利的。”
内心却与嘴上截然相反:【不过等下坐车的时候还是不要坐最后一排了,要是有空位,往前面两排坐好了。】
他们今天坐公交车去学校。
温予收回手,也转开了脑袋,低头咬一口楚姨做的蒸米糕,又喝一口甜豆浆,幸福地眯起眼:“好吃,你也赶紧趁热吃吧。”
楚姨按照他们的口味准备了不同的早餐,宋默的是一份小笼包,豆浆也是无糖的,豆香浓郁,没有糖也很好喝。
他们在公交车来之前解决掉早餐,清晨的公交车摇摇晃晃停下,温予扭头掏公交卡,宋默比他先一步上车,边刷卡边扫视后方的座位。没多少人,他们经常坐的最后一排是空着的,但他的目光很快锁定在前两排。
左边有人坐了,右边两个位置倒是没人。
宋默收好卡,朝那两个空位走去。
温予跟在他后面,见他坐下,歪了歪头,鼻腔里发出一声疑问:“嗯?”
宋默没有解释,也没有找借口,只说:“坐这儿吧。”
“也好,”温予欣然同意,有些高兴地说,“我本来也坐这儿的,我们还挺有默契。”
“……”
宋默深知这不是默契,温予好像忘了昨晚睡前问的那个问题,他松口气的同时,辜负了某人信任的愧疚感扎在心上。
他确实有所隐瞒,当时没能说出口,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件事便好像愈发难以诉诸于口。尤其当温予展露出满心满意的信赖与善意时,他更难坦诚以待。
没有人喜欢被他人随意地窥视内心。
他知道,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有时看着温予,他想道歉,也曾将“对不起”三个字揉进某个看似不经意的时刻,试图减少罪恶感,可下一次还会再犯。每当与那双清澈澄亮的眼眸对视,或是被那干净明媚的笑容晃到眼,他就忍不住。
想听到更多温予的声音,想了解更多温予的想法。
宋默从不知道自己能可恶到这种地步。
和他卑劣的的内心不同,温予并未对这份默契产生怀疑,他和平时一样说说笑笑:“对了,视频电话是你今早上起来挂掉的吧?我昨晚充着电睡的。”
宋默:“嗯。”
想起那道泪痕,他问:“你做梦了么?”
温予:“嗯?你怎么知道?”
“早上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像是哭过。”
“啊……那可能是吧,”温予摸着下巴,“我要是晚上哭过,那肯定是做了梦。”
“不会觉得困扰么?”宋默微蹙眉。
温予歪头想了想,心大道:“还好?反正也不记得梦见什么,哭就哭吧,说不定是白天学习压力太大了,晚上睡着后我的大脑潜意识在帮我纾解发泄呢。”
学习压力大?看不出来。但这是很科学的解释。
明明拥本人有着一份很不科学的能力。
新上车的乘客在吃早餐,味道飘散,车厢里一股葱蒜香油的味道,宋默把车窗推开一些,声音被涌入的风吹向温予:“我昨晚梦见你了。”
淡淡的陈述句,却让温予怔愣好一会儿。
“……我?你梦见我什么了?”
宋默其实记得并不清楚,他只隐约记得梦里似乎出现过温予的身影,或者说,像是温予的身影,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像是在学校。
融化的墨迹勾起一点关于梦境的记忆,他概括道:“在课上传纸条。”
温予沉默了一下,说:“跟谁传,你?”
宋默:“嗯。”
“聊了什么?”
宋默略一回想,沉吟道;“应该……是吃的。”
温予一脸沉痛:“真该死啊我,带坏孩子了。”
宋默:“……”
温予痛定思痛:“以后不传了。”
闻言,宋默一愣,嘴巴先跑一步:“别。”
温予扭头看他,眨眨眼:“什么‘别’?”
“……”宋默喉结滚了滚,低声道,“可以传纸条。”
“这多不好,耽误你学习,也耽误老师上课。”说得一本正经。
宋默没说话,安静良久,广播里播报着下一站的信息,他看着窗外,开口道:“偷偷的,不会耽误。”
这次轮到温予默不作声,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宋默没有转头看,许久许久,在向后倒退的街景与拂面的晨风中,才听见一声很轻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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