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下学期的空气，像是被反复压缩又凝固的铅块。教室前方悬挂的倒计时牌，数字一天比一天触目惊心。成堆的复习资料如同沉默的堡垒，占据了课桌的每一寸空间，也挤压着少年人本就所剩无几的喘息。晚自习的灯光永远惨白，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专注的脸。蒋渝埋首在函数的复杂逻辑里，笔尖沙沙作响，试图将所有的杂念都囚禁在那些冰冷的公式和坐标轴中。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瞬间，疲惫会像潮水般漫过堤岸。当她放下笔，揉着发酸的手腕，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极其短暂地飘向窗外——那个熟悉的，通往隔壁班的方向。走廊里偶尔会闪过他清瘦挺拔的身影，哪怕只是惊鸿一瞥的轮廓，也能像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微不可查却又真实存在的涟漪，带来片刻的、近乎奢侈的放松。
这天下午的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轻响。蒋渝正对着一道物理大题凝神思索，同桌钱今雅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
“哎，小渝。”钱今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课间八卦特有的神秘感，她凑近了些，一边低头假装整理桌上散乱的试卷，一边用气声说，“你猜我刚在办公室帮老班送作业，听见什么了？”
蒋渝从题海中勉强抽回神思，茫然地看向她。
钱今雅朝隔壁班的方向努了努嘴，眼神里闪烁着少女间分享秘密的微光：“关于艾杨的。”
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弦，瞬间绷紧了蒋渝的神经。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住了草稿纸的边缘，面上却维持着倾听的平静，只是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嗯？”她发出一个极轻的鼻音，算作回应。
“好像……嗯……有情况了哦。”钱今雅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确定和转述的模糊，“听他们班几个女生在走廊里嘀咕，说艾杨好像跟……跟你们班那个谁，对，就是夏婷毓，走得很近？好像……在交往？”她说完，又立刻补充道，“哎呀，都是听来的，也不知道真的假的，高三了嘛，传这种闲话的也多。” 钱今雅的语气里更多的是分享一件“新鲜事”的随意，而非刻意传递什么坏消息。她说完，又低头继续整理她那堆试卷，仿佛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无关紧要的校园花边。
蒋渝握着笔的手指，在听到“夏婷毓”这个名字时，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闷的，并不尖锐，却带来一阵缓慢下沉的凉意。
夏婷毓。她知道那个女生。隔壁班的班长，漂亮、开朗，像一朵随时能吸引阳光的向日葵。她和艾杨……走得很近？在交往？
这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像一片薄薄的冰片，猝不及防地滑入她温热的血液里。那瞬间的凉意之后，翻涌上来的并非撕心裂肺的疼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熟悉的无奈，像浸透了水的旧棉絮，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果然啊。
像他那样的人，像太阳一样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身边怎么会缺少同样明亮的存在？夏婷毓那样活泼耀眼的女生，才是能和他并肩站在阳光下的人吧？
一丝微弱的难过，像湖底悄然升起的气泡，刚触及水面便无声地破裂了。甚至来不及形成清晰的悲伤形状，就被一种更深的自知之明覆盖——她算什么呢？一个连目光都不敢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的胆小鬼，一个连名字都未必被他清晰记住的路人甲。她有什么资格失落？又有什么立场去求证？
连“争取”这个词，在她灰白的字典里都是被红笔重重划掉、禁止翻阅的存在。爷爷严厉的目光、强调“规矩”和“本分”的训诫，早已将“逾矩”的念头彻底扼杀。她最大的叛逆，不过是将那个名字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像藏起一粒不合时宜的种子。
这隐秘的悸动，是她在这窒息般的高三时光里，唯一能偷偷汲取的氧气，是漫长枯燥里带点甜味的解药。即使现在，这“解药”似乎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尘埃，也改变不了它曾带给她的慰藉。
蒋渝垂下眼睑，目光重新落回那道未解的物理题上。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是对钱今雅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是吗？……挺好啊。” 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只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笔尖与纸张之间那微小的空隙里。她甚至没有追问细节的勇气，也无需追问。是真是假，对她而言，又有什么区别呢？结局早已注定。
钱今雅似乎没察觉她细微的情绪变化，或者说，蒋渝一贯的安静让她觉得这反应再正常不过。“是吧？我也觉得挺配的。” 她随口应了一句，话题很快转向了刚发下来的英语卷子。
自习课的下课铃尖锐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沉寂。蒋渝随着人流走出教室，去走廊尽头的饮水机接水。刚走到拐角，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走廊的窗边，艾杨和一个女生正站在一起说话。那个女生，正是夏婷毓。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夏婷毓仰着头，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似乎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艾杨微微侧身听着，嘴角也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那笑容蒋渝曾在晚自习后的校门口见过，是对着他奶奶的。
此刻，这笑容落在了另一个同样耀眼的女孩身上。
蒋渝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以一种失序的节奏慌乱地撞击着胸腔。她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猛地缩回了自己的壳里。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水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试图压下那瞬间涌上的、尖锐又短暂的刺痛。
她不敢再看，匆匆绕过他们，快步走向饮水机。接水时，温热的水流注入杯中，氤氲起一片薄薄的水汽，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努力平复着呼吸，告诉自己：看，就是这样了。很自然，很般配。她早就知道的。
接完水，她低着头，目不斜视地往回走。只是在即将走过那扇窗时，她的余光，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还是不受控制地、极快地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
艾杨微微低头，似乎在认真听夏婷毓说着什么。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线条干净而柔和。夏婷毓脸上灿烂的笑容，在蒋渝匆匆掠过的余光里，留下了一道明亮到有些刺眼的光斑。
那光斑灼烧着她的眼角，带来一阵细微的酸涩。她迅速收回视线，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窗外的喧闹声隔着玻璃传来，显得有些遥远。蒋渝翻开下一张卷子，笔尖落在空白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但落笔的力道却很稳。
那道无形的玻璃墙，似乎又加厚了一层。墙外，是阳光照耀下的、属于他们的世界。墙内，是她沉默的、用余光构建的王国。她将那份尚未成形就已注定无疾而终的喜欢，连同刚才那瞬间的刺痛和酸涩，一起更深地埋进心底的土壤。它不会枯萎，它只是被藏得更深了，成为支撑她继续埋首题海、熬过这漫长而压抑高三的，最后一点带着苦涩回甘的养分。
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像在无声地加固着那道墙。她依旧会在他经过窗外时，用余光追逐那道身影。只是那目光里，多了一丝确认后的、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温柔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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