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连空气都仿佛被压缩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高三生的肩头。教室后排的窗户开着，却透不进一丝凉风，只有窗外樟树上没完没了的蝉鸣，和讲台上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细密砂纸，反复打磨着紧绷的神经。教室里弥漫着书本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被高压蒸煮、即将沸腾的无声焦虑。
蒋渝埋首在厚厚一摞模拟卷里，笔尖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复杂的公式。爷爷昨晚那番“人生分水岭在此一举”的训诫言犹在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几乎让她喘不过气。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页上戳下一个小而深的墨点，像凝固的心事。
窗外篮球场的方向，隐约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规律声响，咚…咚…咚…节奏鲜明，穿透了令人窒息的蝉鸣。蒋渝的笔尖猛地顿住。她知道那是下午最后一节自由活动课的时间。视线不受控制地抬起，越过窗台上堆放的复习资料，投向那片被阳光晒得发白的球场。
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艾杨在奔跑，白T恤的后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汗渍，动作舒展有力。一个漂亮的急停跳投，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空心入网。他习惯性地抬手抹了一下额角的汗，唇角似乎牵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阳光勾勒出他清朗的侧脸轮廓。只是短暂的一瞥，像在灼热沙漠里饮到一口清泉，那份被书本和家规挤压得几乎窒息的压力，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她贪婪地汲取着这瞬间的松弛感，目光却像受惊的鸟，只敢在窗框边缘停留几秒，便迅速敛回，重新聚焦于眼前的数学符号。心跳快了几拍，在胸腔里沉闷地敲打着。
毕业的气息一天浓过一天。走廊里开始飘散着油墨香，那是刚印好的毕业纪念册。这天课间，蒋渝安静地排在班级队伍末尾，准备拍摄那张定格三年时光的合影。操场上人声鼎沸，各班学生穿着整齐的夏季校服，像一块块移动的蓝白拼图。
“蒋渝！这边！我们班位置在这儿！” 班长在前排招手。
蒋渝顺着指引走过去，站定，目光却下意识地穿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隔壁班的方阵。她几乎是瞬间就找到了他。艾杨站在他们班靠后的位置，身姿挺拔，正和旁边的同学说着什么，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温和笑意。他恰好微微侧着身，对着蒋渝的方向，下颌的线条清晰而干净。
心脏在那一刻骤然缩紧，又猛烈地搏动起来。摄影师在对面高喊着“看镜头！笑一笑！”，蒋渝的目光却牢牢粘在那个侧影上，仿佛周遭的一切人声、指令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甚至能看清他额前被微风吹动的一缕碎发。快门按下时那清脆的“咔嚓”声，像在她耳边放大了无数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不确定自己的嘴角是否真的弯出了一个符合要求的弧度，只感到一阵巨大的眩晕袭来。这张照片，将成为她唯一能光明正大拥有他影像的凭证。这个念头带着隐秘的酸楚和微小的确幸，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喧嚣散尽，真正的告别在散伙饭的餐桌上才显出本色。成呈不知从哪里摸出几罐可乐，冰凉的铝罐塞到蒋渝手里，带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喏，渝仔，压压惊！考完了，天没塌！”
包间里吵得几乎要掀翻屋顶。啤酒杯的碰撞声、男生们夸张的划拳声、女生们带着离愁别绪的歌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热气和一种近乎失控的宣泄。蒋渝安静地坐在角落，小口啜饮着冰凉的可乐，气泡在舌尖炸开，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她看着眼前熟悉又即将离散的面孔，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失落感悄然弥漫上来，像涨潮的海水，无声地淹没了脚踝。她小心地护着膝盖上那个硬皮本子，里面夹着的，正是今天那张毕业照的塑封小样。
成呈挤开几个喝得东倒西歪的同学，一屁股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额发汗湿地黏着。“渝仔，怎么一个人躲这儿？”他灌了一大口可乐，舒服地叹了口气，“解脱啦！”
蒋渝微微笑了笑，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的硬皮本边缘。
成呈顺着她的目光扫了一眼喧闹的中心，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朝蒋渝这边倾了倾，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压低了些：“诶，看到艾杨没？刚还跟老赵他们拼酒呢，猛人一个！”
听到这个名字，蒋渝的心口本能地一缩，指尖按在本子上，几乎陷进去。
“他啊，”成呈的语气带着一种谈论老朋友的熟稔，“好像定了，报的X大，电气工程。”他晃了晃手里的可乐罐，语气轻松随意，像在谈论今天天气不错，“分数够硬，应该稳了。听说X大电气挺牛的。”
X大。
这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石子，猝不及防地投入蒋渝心湖。她捏着可乐罐的手指猛地一紧，冰冷的铝罐表面瞬间沁出水珠，沾湿了指腹，带来一片冰凉的战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血液似乎一下子涌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留下一种失重的眩晕感。X大…那个遥远、陌生的名字，那个属于艾杨的未来坐标，此刻却像一道微光，骤然刺破了眼前这离别的、沉郁的底色。
她垂着眼，盯着可乐罐上凝结的水珠一颗颗滚落，在桌布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喉咙有些发紧，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被周围的喧闹吞没。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散伙饭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蒋渝独自走回那条熟悉又即将告别的街道，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硬皮本子，指尖的冰凉还未完全褪去。
推开家门，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壁灯。爷爷正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批改一沓厚厚的作文本，听见门响，头也没抬：“回来了？毕业照拿回来了？”声音带着一贯的严肃，听不出太多情绪。
“嗯。”蒋渝低声应着，换好鞋，走到沙发旁，小心翼翼地从本子里抽出那张小小的塑封照片，递给爷爷。
爷爷接过照片，凑近灯光，目光锐利地在每一张年轻的面孔上扫过，似乎在确认排位是否端正，表情是否合格。片刻后，他把照片递还给蒋渝，镜片后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收好吧。新的起点在眼前，大学才是真正见分晓的地方，别让这些散场的东西分了心。”
“知道了，爷爷。”蒋渝的声音很轻，顺从地接过照片。爷爷的目光重新落回作文本上，红色的批改笔在纸页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蒋渝拿着照片，安静地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客厅的光线和声响。她背靠着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窗外城市的灯火遥远而朦胧。她低下头，摊开掌心，那张小小的毕业照静静躺在那里。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拂过照片上那个熟悉的侧影。他的轮廓在指尖下清晰又遥远，像触摸一个不可及的梦。
一个名字，一个地名，X大。这两个音节无声地在心尖滚动、灼烧。成呈那句随意的“应该稳了”在脑海里反复回响。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冲动，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冲破了长久以来被家规和怯懦筑起的高墙。
她走到书桌前，拧亮台灯。柔和的光晕下，那本摊开的志愿填报参考书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冰凉的笔杆握在汗湿的手心。目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院校代码和专业名称，最终，无比坚定地，在那张空白的草稿纸上，写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她此刻心中认定的代码——代表着X大电气工程的那个数字组合。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轻微却决绝的沙沙声。
窗外，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蒋渝放下笔，再次拿起那张毕业照，指尖停留在那个安静的侧影上，久久没有移开。那遥远的灯火里，似乎有一颗星，微弱却固执地亮了起来，穿透了离别的薄雾和家规的沉重。前路依旧模糊不清，但那个名字，那个地方，像磁石一样牢牢牵引着她。
远方的星，亮了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终于朝着那一点微光，笨拙地，第一次主动地，迈出了脚步。
七月末，暑气蒸腾。蝉鸣比六月更显聒噪，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松弛感。蒋渝独自一人回到熟悉的校园领取录取通知书。
行政楼里比平日空旷许多，只有零星几个学生和家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纸张混合的气味。负责分发通知书的老师在一张长桌后忙碌着，核对名字，盖章，递出一个个承载着未来的信封。蒋渝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手心有些微汗。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既有对结果的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那个孤注一掷填下的志愿，真的能将她带到有他的地方吗？
“蒋渝。”老师的声音清晰响起。
她立刻上前一步，报上自己的名字和班级。老师在一摞厚厚的信封里翻找片刻，抽出一个印着“X大学”字样的信封，确认了一眼名字，递了过来。
“恭喜。”老师公式化地说了一句。
“谢谢老师。”蒋渝双手接过那个薄薄的信封，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竟有些发颤。她走到旁边靠窗的空处，迫不及待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一张印着校徽和“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的硬卡纸滑了出来。目光急切地扫过专业栏——“工业设计”。悬着的心终于重重落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伴随着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几乎让她眼眶发热。她考上了！那个有他在的X大！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正准备将通知书仔细收好，目光却被旁边墙上张贴的一张大红榜吸引。那是本届被X大录取的学生名单公示。鲜红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印着一排排名字和录取专业。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的视线开始在那些名字中急切地搜寻。心脏在期待与忐忑中加速跳动。一个、两个……目光快速掠过。突然，一个熟悉到刻进骨子里的名字，像一道强光，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眼帘——
艾杨。
他的名字，清晰地印在那里。就在她的名字上方一行。
电气工程与自动化学院 | 艾杨
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 | 蒋渝
白纸红字，如此清晰，如此接近。这是三年来，他们的名字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掩、如此紧密地排列在一起。物理上的距离，近得只有几厘米的铅字间隔。
蒋渝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了。周遭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红榜，和那紧紧相连的两个名字。她怔怔地看着，视线在“艾杨”和“蒋渝”之间来回逡巡，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通知书上冰凉的校徽。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猛地冲垮了所有堤防，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眼眶毫无征兆地热了起来，鼻尖泛酸。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瞬间失控的情绪，手指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坚硬的纸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提醒她这不是幻觉。
真好。
真好啊。
原来那晚成呈随口一提的“应该稳了”，真的成了现实。
原来她孤注一掷的奔赴，并非遥不可及的妄想。
原来未来的四年，他们真的将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同样的空气。
那颗在高中灰白天空下隐秘跳动了三年的心，此刻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踏实感的巨大喜悦和酸涩的甜蜜填满。她抬起头，再次望向红榜上紧挨着的名字，嘴角终于漾开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水光的微笑，很轻，却无比明亮。
真好，艾杨。
真好，还能继续追随你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收好，放进包里最里层。转身离开行政楼时，脚步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七月的阳光炽烈地洒在身上，蝉鸣依旧喧嚣，但蒋渝却觉得，这个夏天从未如此明亮过。那个曾在余光里追逐了千百遍的身影，终于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梦，而是一个清晰可期的坐标，标记在她即将展开的未来地图上。
远方的星，不仅亮了，而且她正朝着它，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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