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拂过崭新的大学校园，带着一种与高中截然不同的、更为自由开阔的气息。香樟树荫浓密，阳光碎金般洒在宽阔的主干道上。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长汇成喧闹的人流，广播里播放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词，空气里弥漫着青草、油漆未干的宣传栏和年轻荷尔蒙混合的蓬勃味道。
蒋渝站在艺术学院报到点的遮阳棚下，安静地办理手续。她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周围是室友那娜兴奋的叽叽喳喳声，她像只初入森林的小鸟，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热情。
“哇，小渝你看！那个雕塑好酷！”
“那边社团招新的学姐穿得好飒！”
“听说食堂三楼的麻辣香锅绝了！我们晚上去试试？”
蒋渝只是温和地应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陌生而充满活力的面孔和建筑。内心深处，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如同初春破土的嫩芽，在陌生的土壤里悄然萌发。那个名字，那个七月末红榜上紧挨着她的名字，像一枚小小的指南针，无声地指向这片广阔天地的某个未知角落。他会在这里吗？同一个校园，是否真能让她继续那无声的追随？
“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工业设计专业，蒋渝？”负责登记的学姐核对信息。
“是。”蒋渝轻声回答，递上录取通知书。
学姐利落地登记盖章，递给她一叠材料：“手续好了。这是你的校园卡、宿舍钥匙、新生手册，还有各社团招新宣传单。加油哦，学妹！”学姐露出鼓励的笑容。
“谢谢学姐。”蒋渝接过沉甸甸的一沓东西，指尖触到那张印着花花绿绿社团介绍的传单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一张图片上停留了片刻——那是校女子篮球队的宣传照，照片上的女孩们穿着统一的队服，笑容灿烂，充满力量感。
改变。
这个词在蒋渝心头轻轻敲了一下。爷爷的训诫犹在耳边：“大学是熔炉，要淬炼，不能只是死读书。” 她需要打破自己那层厚重的、名为“内向被动”的壳。不是为了遇见谁，而是为了自己，为了不再只做一个沉默的影子。
几天后，在室友那娜“试试嘛！就当锻炼身体认识朋友！”的极力怂恿下，蒋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出现在了院女子篮球队经理/后勤的招募面试现场。面试的学姐很随和，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主要是关于责任心和时间安排。蒋渝的回答虽然简短，但态度认真诚恳。或许是看中了她的沉稳，也或许是人手确实紧缺，学姐很快拍板：“行，就你了！欢迎加入，以后训练、比赛后勤、物资管理这些就拜托啦！”
就这样，带着一点懵懂和一点破釜沉舟的决心，蒋渝成了院女篮队的一名后勤经理。
第一次正式训练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室外篮球场被阳光晒得发烫，空气中弥漫着橡胶地面被炙烤的气味和年轻身体蒸腾出的汗水气息。蒋渝按照学姐的指示，提前半小时到达，笨拙地开始清点矿泉水、整理急救箱、摆放记录本和笔。她穿着宽松的运动服，刘海被汗水微微濡湿贴在额角，动作有些生疏，但异常专注。陌生的环境和职责让她紧绷着神经。
“嘟——！” 尖锐的哨音划破空气，训练正式开始。女子队员们开始热身跑圈，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密集而富有节奏。蒋渝站在场边树荫下的记录桌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若。她摊开记录本，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旁边相邻的场地吸引过去——那是男子篮球队的训练场，对抗似乎更为激烈，奔跑、跳跃、身体碰撞的声音更响，充满了原始的爆发力。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在那些奔跑的身影中逡巡。一个模糊的、曾经无比熟悉的侧影动作，像一道闪电，毫无预兆地劈开了眼前喧嚣的画面。
那个急停跳投的姿势……流畅、舒展，带着一种她曾在高中窗外无数次用余光捕捉到的、刻入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冷却。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像被钉住一样，死死锁住那个身影。
那人投完篮，落地，习惯性地抬手抹了一下额角的汗，动作自然随意。他转过身，正对着蒋渝的方向，和旁边的队友说着什么。
阳光毫无遮挡地落在他脸上。
清俊的眉眼，温和中带着点运动后锐气的眼神，挺拔的身姿……那张曾在毕业照上被她指尖反复摩挲的侧脸，此刻清晰地、完整地、带着呼吸和温度，出现在了她面前几米开外的篮球场上。
是艾杨。
真的是他。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喧嚣的球场、队友的呼喊、哨声、球鞋摩擦声……所有声音都像潮水般急速退去，只剩下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喉咙发紧，指尖冰凉，手中的笔几乎要握不住。
他怎么会在这里？对了，他是电气工程学院的……而电气工程和艺术设计，似乎共享这片篮球场地？
就在她大脑一片空白，几乎要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失态地移开目光时，艾杨的视线，似乎是无意识地扫过场边。
隔着几步的距离，隔着稀薄的空气和飞扬的尘土，两道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神里先是掠过一丝纯粹的、看到陌生人的茫然，随即，那茫然中似乎掺入了一点极细微的、不确定的探寻。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像是在记忆中快速检索一个模糊的标签。
蒋渝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又迅速褪去，留下一种冰冷的苍白。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大脑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尖叫：逃开！快逃开！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目光的重量而崩溃的前一秒，艾杨眼中那点不确定的探寻，似乎终于拨开了迷雾。他像是记起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动，带着一种“原来是你”的了然。
他没有说话，只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对着蒋渝的方向，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一个介于礼貌性招呼和“我认出你了”之间的模糊信号。
随即，他的目光便收了回去，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他重新投入了和队友的讨论，神情专注，仿佛刚才那个点头只是对路边一棵树的致意。
哨声再次响起，催促着球员们集合。艾杨转身跑向他的队伍，背影很快融入那片奔跑跳跃的蓝色海洋。
蒋渝这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她慌忙低下头，死死盯着记录本上空白的一页，仿佛那上面有救命的密码。握着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脸颊烫得惊人，耳膜里依旧回荡着自己失控的心跳。
“喂，蒋渝？”旁边传来学姐的声音，“记录本拿反了。”
蒋渝一惊，这才发现手里的本子确实是倒着的。她手忙脚乱地翻过来，脸颊更烫了，低声道歉：“……对不起。”
学姐没在意，只当她初来乍到紧张：“没事，慢慢来。喏，看着点时间，帮她们记一下分组对抗的轮换。”
蒋渝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死死钉在女子队的场地上，不敢再往旁边偏移分毫。然而，那个小小的点头，那个短暂交汇的眼神，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仅仅是几秒钟的确认，对她而言，却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海啸。三年高中时光里那些隐秘的、只敢用余光追逐的瞬间，那些无声的悸动和压抑的渴望，在这一刻被猝不及防地拉到了聚光灯下，**裸地暴露在现实的空气里。
重逢，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降临了。在这个喧闹的篮球场上，在她试图迈出改变第一步的地方。那道曾隔着窗棂和走廊的身影，此刻与她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一条由她自己的怯懦和对方那份平静的、带着距离感的“认出”所构成的鸿沟。
她拿起笔，在记录本上写下第一个队员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努力压下心底那片被意外搅起的惊涛骇浪。
新的起点，坐标已定。只是这坐标的重合，带来的并非预想中的欣喜，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无处遁形的慌乱和不知所措。她还能像以前那样，仅仅在余光里，安静地追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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