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两腮发热,语气却毫不客气:“爱吹风的人是我?”
偏偏那人的薄外套还是敞开的,风向着江赴怀里吹,隐隐约约……贴着紧实的小腹块状的肌肉。
林疏垂着的眼睛瞬间往旁边偏,抬起手整理颈边的围巾,长发有几绺勒到脖子,她眯眼轻轻扯开。
长指带着滚烫温度拨开林疏脸上捣乱的长发,江赴开口揶揄道:
“不是只喝了橘子汁吗?脸怎么这么红?”
“啊。风吹的吧。”林疏的脸向围巾里缩了下,不着痕迹地往后挪了半步。
“多谢。”她平静道,“看来这么多年,你在我心里的“大好人”形象还是很稳固的。”
这话像是在给她自己定心神。
江赴愣了一瞬,唇角随即弯起来,眼神里的愉悦感丝毫不减。
“你丢三落四的事迹…比起现在的程度还是收敛了。”
林疏不置可否,眼睛弯了弯。
沉默的这几秒似乎有些长。
“搬家之后、过得还好吧?”江赴的视线倾注在她发顶。开口的寒暄难掩生涩。
“…我也快忘了。想起来还挺好的。”
对于十五岁的自己,林疏脑海中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偏偏她又不喜回忆。
“华城确实比海城好。”江赴缓缓说,“难怪,你都不愿意回去了。”
几分失落意味。
“旧房子拆掉了,回去也没意思。”
搬走后的每年,林疏很少回海城,再之后,只有蓝文君忌日和生日她才会回去,停留时间也短。
也是在这之后,她几乎再也没有和江赴见过面。
“听说那年高考,你是全校第一。还以为你会来华大的。”
不然也不至于十年不见。
有时候,几秒犹嫌长,何况十年。
“还没有谢谢你,每年暴雨季节都帮我整理我妈的墓。”
“应该的。”江赴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容抗拒的安心。
似乎要感谢的事太多了,林疏浅浅地弯起一个笑。
“不早了,我回家了。”林疏先一步,缓缓转过身去,掀起一小片小苍兰味道。
“嗯。”江赴注视她离开。
她步伐有些快,还是那么怕冷。
—
林疏习惯冬天洗很久的热水澡。
直到雪白色的脸漾出淡红的血色。
直到皮肤毛孔被热气充盈,水雾里、空气中满溢着温暖因子。
玉箸般的手指,在起满雾的镜子中央拨开一块。
坠在锁骨下的那块无事牌,泛着微光。
玉石大概有这样的本领,戴久了反而更亮。
之前是日日都戴的。
有年夏天,林疏不小心拐角撞到墙上,胸骨一下子撞上瓷砖壁,那块无事牌登时凹到林疏的肉里。
顾不上疼,拿起来一看,已然有了一条细细的裂纹。
于是到夏天,林疏就把它取下来。
到了要添衣的季节,她才戴上,用几层的衣服护着它。
轻软而暖的棉被本是不易皱的,可林疏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躺得四肢都有些麻麻的了,被子都被压出深痕,她还是没睡着。
闭着眼睛,她惊诧地,想到了那年发生的事,记忆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蓝文君去世后两周,是开学季。
林疏刚上高一,由海城一中初中部考入高中部。
陌生面孔构成的新世界,她暂时没有精力去融入。
唯一安慰的是,季澄和她分到了同一个班。
林疏有很久没见她了。
不知道是不是造化弄人,蓝文君出车祸那天,是季澄父亲季良开的车。
那时季良失业,林敬山和蓝文君将他介绍给几个富人家当司机,不会太劳累,因为他的脊椎已经不能太受累了。
季良很感激,平时严肃又防备的脸总会对林疏一家展出淡淡的笑。
蓝文君不会开车,平时上下班是林敬山亲自接送。林敬山不得空的时候,会请季良代驾。
那天蓝文君出差回家,遇上了雷暴雨天气。
路面湿滑不堪,雨幕厚重,似乎无法移动。
连雨丝形状都看不清了,砸在沥青路面上,溅起犹如海浪冲击巨石般的,令人心惊的白色水花。
季良不敢停车,为了规避追尾的风险。
就在转变车道的时候,发动机忽然失灵,陡然撞上右侧护栏。
整个车身不受控地往前滑了十几米。右侧玻璃破碎,玻璃碎片往蓝文君身上落。
送到医院,也于事无补。
而季良腿骨断了,被雨水浸泡了良久,已经严重感染,只能截肢。
林疏才十五岁。
蓝文君唯一的女儿,好像一夜间成长起来,葬礼上懂事得体,不复往昔骄纵模样。
看见林疏尖瘦的苍白的脸,还有林敬山强撑着,一脸哀愁。
任人看了都不禁潸然泪下。
多看几眼林疏,会发现她有种异常的平静,他们在心里疑惑:
——“这孩子怎么不哭啊?”
林疏高高吊起的眼梢带着疏离,眼神扫过人群,似乎能看穿他们的诧然。
她无从辩解。
—
季澄是她最好的朋友。
可是快放学了,林疏都没看到那张白皙圆脸。
林疏在公告栏的分班表上确定了好几遍,“高一三班”下面分明印着她们俩的名字。
开学的第一周就这么过去,犹如将一条生锈的粗拉链拉开一样艰涩。
早读的时候,穿过站立的人群,林疏终于看到那头短发,季澄板着脸,面容黯淡。
下课的时候林疏去找她,她却径直走开,对林疏的问候视若无睹。
季澄的这样状态一直持续了两个星期。有时,林疏和她眼神对上,两个人都像被针扎了一下,匆忙躲开。
直到有天,林疏收到一封匿名信。
……
不同笔迹的辱骂的字句,赫然躺在林疏书桌上。
她看着心惊,额角跳了又跳。
直觉驱使她,林疏拿着这块充满涂鸦和谩骂的纸,打算和季澄要个解释。
可她知道,季澄不是这样的人。
季澄斜眼瞄了一眼,头继续低着:
“可能是我朋友他们弄的吧。”
林疏手心冒汗:
“你不打算跟我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你……”
强装镇静的语句被突然打断。
“——解释什么?他们又没做错。”
“你说清楚。”
“要不是你妈非要吵着走高速,根本就不会发生车祸!”
季澄终于抬头看她,那张圆脸上早不见了往昔明媚的笑容。
季澄眼眶发红,声音陡然拔高:
“就是因为你妈的自以为是,我爸才会终生残疾,连死都不如!”
她死死盯着林疏的眼睛,努力无视掉林疏身体颤抖,咬着牙说:
“你妈就是自作孽!害人精!”
林疏感觉一股气从心口涌上来,她一时听不清任何声音。
喉咙干涩,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狼狈得哭出来。
林疏瞪眼看着昔日的挚友,声音颤抖着从喉管挤出来:
“你凭什么这样污蔑我妈妈?”
语毕,林疏浑身卸了力气,她强撑着扭头走开。
林疏发了一身冷汗,林敬山接她回家的时候,她烧得浑身滚烫。
后来,季良专门打电话和林敬山道歉,说这些话绝非他本意。
——蓝文君是和季良有过争执,不过她是认为走高速会快些,能赶在暴雨来临前到家。
可谁也没有预知天气的超能力。
可能是季良教育过,季澄不再那么盛气凌人,至多当林疏是透明人。
林疏知道,以前那种课间都要一起挽着去洗手间的情谊不复存在了。
事实是,她快撑不住了。
她受不了同宿舍女生在背后的议论,受不了同班同学打量的神色,她更无法接受季澄刻意的疏远。
“我早就看不惯她那副样子,眼睛长在头顶上,真当自己千金大小姐似的……”
——林疏听见她说。
林疏霎时间手脚冰凉,快步离开。
视线好模糊,路都要看不清了。
忽然,脖子一松,无事牌落下来,划过小腹,冰冷触感引起她一阵绞痛。
林疏蹲下将它拾起来,蓝文君给她编的细绳断成了两截。
原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了。
“…妈。”
她抽噎着喊,颤抖着哭出来,
“有人欺负我。我最好的、朋友…”
像从前上小学受委屈一样地向蓝文君倾诉。
眼泪冲出眼眶的瞬间,她几乎意识到了,她没办法再明媚张扬地活着了。
她被庇护得太好,引以为傲的底牌,不过是妈妈而已。
一夜噩梦缠身。
醒来的时候,无事牌硌着林疏的锁骨,一阵阵冰冷而涩的痛。
_
林疏从衣柜里搬出最厚的衣服,华城有很多年没下雪了。
这些厚衣服时隔多年,终于见光。
最厚的那件羊毛大衣,是衣柜里罕见的淡粉色。
十五岁的冬天,正逢华城大雪。蓝文君给林疏买了这件大衣作新年礼物。
她只穿过一次,就再也没机会将它重新从衣柜里拿出来。
鬼使神差地,林疏把这件旧衣也放进了行李箱。
生怕不够暖和,林疏不知疲倦地从衣柜搬了一趟又一趟,最终成功塞满了一个行李箱和两个行李包。
接到江赴电话的时候,林疏盯着大小三件行李,突然犯了难,可能要跑两趟。
“…嗯,你等等。”
林疏尝试着颠了下那只白色行李箱,发现根本提不起来。
“怎么了?”那边传来江赴的声音闲适又冷静。
“箱子,你等会,我尽快。”
“几楼。”
“不用,我可以…先挂了。”
“……?”
林疏走了两趟,手掌中间被拖杆把手勒成血红色。额上冒出了虚汗。
等电梯的空隙无异于小憩。
“叮”的一声响。
江赴大步迈出来,拎起林疏手里的行李包,另一只手越过她,抓起她身后的行李箱拉杆。
他指骨修长,薄薄的皮肉覆在上面,用力的时候蓝青色的血管突出,喷薄而出的力量感。
林疏眼睛往上抬,瞪大了一瞬。
“江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