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城城外,昱清蛰定住脚步,仰头看着前方巍峨的城墙,患城背后是连绵的山峦,此时夕阳西下,余晖透过云层,扑洒山间的同时,也洒在了患城的钟楼之上,给这一山一城渡上了一层稀薄的金色光芒。
他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一人,正是秦渊,只见秦渊双臂附于胸前,手里还拿着一把长剑,昱清蛰转过身,看到了秦渊在夕阳下碎裂的修长身影。
昱清蛰左肩上背着包袱,头上裹着头巾,在寒意中烈烈而动,一副平常书生的打扮,他从肩上拿下包袱拎在手里,垂着手看向秦渊:“老朋友,跟了一路了,可以回去了。”
昱清蛰长相斯文,不及秦渊俊朗,他背对着患城,背对着这一山一城,那股天然的书生气,看着却更为凛然正气,他神色平静,站在那的身形宁折不弯。
秦渊一笑,在夕阳下那张如玉的脸庞,就像是那初升的太阳明朗而又神采,他的衣摆随风而动。
他的声音温和:“我有个儿子。”
昱清蛰也回以微笑:“我也有个儿子。”
秦渊嘴角浮起浅浅的笑容,却是一个苦笑,再说:“我希望他不要像我。”
秦渊这辈子跟着姚自量,不能说做尽坏事,但也没有做过什么好事,他不知有多少次,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姚自量捋走屈城的女子,他只能站在一旁冷漠相对,做壁上观,更没有施以援手。
姚自量命令他看着屈城,屈城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不但要跟着那个人,还要及时上报。
他不是个坏人,也没有什么坏心肠,更没做过什么坏事,每次看着姚自量的手下如何的丧尽天良,他视若无睹得冷眼旁观,回去后就一次次的静坐忏悔,不求上天饶过,但求心中放下。
原因只有一个,秦渊的父亲临死前叮嘱过他,一定要对姚自量言听计从,因为姚自量曾经救过他们秦家一族的人。
什么时候救过,怎么救过,为什么要救,父亲没说,秦渊不知道,但他还是记住了那一句话,一辈子谨遵父亲遗言。
秦渊在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妻子在婚后三年就因病早亡,他爱他的妻子,妻子临死前没留一句话,只是用一双无尽哀伤的眼睛看着他。
秦渊知道,是自己造的孽太多,连累了妻子,可是他已经身陷囹圄,无法自拔,他还有个儿子,那时才两岁,他一旦离开,姚自量定然派人来追,他不想自己的儿子从小就过上被人追杀,颠沛流离的生活。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的这个名字起的真好,他活着就像处在深渊之中,因此他不想让儿子再步自己的后尘。
昱清蛰望向屈城的方向,骄傲的道:“我希望儿子像我。”
昱横的相貌像极了他的妻子玉夫人,可品性却似乎像自己,他很高兴,他这一辈子,就是这么无所顾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像这一次,他心中的坚持,就是他现在的坚持。
秦渊没说话,他其实很羡慕昱清蛰,由衷的羡慕,这一路走来,昱清蛰吃得香睡得着,而他除了要看着昱清蛰,还真的是吃不下睡不着。
昱清蛰的儿子昱横,秦渊见过,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年郎,尤其是那双眼睛,太像玉夫人的眼睛,勾魂夺魄。
至于像不像昱清蛰,秦渊不知道,但昱清蛰的品行正直,他还真的希望这个少年郎和昱清蛰一般,心中有正义,一路向阳而去,无需丝毫迟疑。
昱清蛰一眼扫到了不远处有块石头,他缓步走近,一屁股坐了上去,把包袱搁在腿上。
“这一路多谢你了,秦渊。”
秦渊手中的剑杵在地上,双手撑着剑柄,站在他对面,淡然道:“不谢,我是来跟着你的。”
他虽然言语否认,但昱清蛰心里清楚,秦渊明面上是姚自量的狗腿,死心塌地的追随着姚自量。
可是秦渊这一路上的所作所为,让他对秦渊的印象大有改观,途中有很多杀手在他周围蠢蠢欲动,可秦渊对这些人严令警告,昱清蛰是他要带到患城的人,严厉阻止了这些人对昱清蛰的击杀。
其实哪是秦渊看着昱清蛰,而是昱清蛰走到哪,他跟到哪,一步不离,就像是一个尽忠职守的保镖,一时一刻都保护着昱清哲的安全。
昱清蛰有时会故意绕路,存心逗着这个人玩,秦渊想都不想,也不上前询问,就这么如影随形的跟着他。
好不容易到了患城城外,昱清蛰总有些不舍,觉得该和秦渊说上几句,他们之前没说过一句话,却默契的犹如多年好友一般。
昱清蛰一只脚搁上石头,眺望着远方,那尊瘦弱的侧影,像极了不朽的山脊,有着刀尖不摧的坚硬,似乎嵌在了远方的那轮太阳之中,光晕下的他就像一个坚定的正义者,誓死捍卫着他心中的那方净土。
“进了患城,我或许就是死路一条。”
昱清蛰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是在闲话家常,他贴身藏着一封信,是屈城的县令周澄交给他的,让他亲手交给周泰然,妄加国的另一位丞相。
“你也知道,这样其实就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最终还是无济于事。”
秦渊的语气也很淡,对方仿佛已经成了他的知交好友。
昱清蛰轻叹了口气:“谁让我想做呢。”
对啊,谁让他昱清蛰想做呢,可他秦渊这辈子想做很多件事情,却从没做过一件事,做过的那些事情却都不是他想做的。
秦渊沉默,手在衣襟里摸了摸,指尖触碰到了一封信,他犹豫了很久,手心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却没有拿出来。
昱清蛰看向他:“你这辈子有想做的事情吗?”
秦渊也看向了他,哑声道:“很多。”
昱清蛰轻掸衣摆上的灰:“那就至少做上一件,至少。”
话毕,他倏然站起,将手里的包袱甩到肩上,坚定的道:“我要给我儿子做个榜样,有些事是必须要做的。”
秦渊身体微动,将摸到的那封信拿了出来,却背在了身后:“你说的没错,我儿子就我一个亲人,可他却有个引以为耻的父亲。”
昱清蛰已经走远,他潇洒飘然的身影在狂风之中站得笔直,似一棵苍松一般屹立不倒,他清亮的声音远远的传了过来。
“告诉你儿子,想去做的事情,就要去做,不要再像你一样,人活着,总不能一直活在暗无天日之中。”
说话间,昱清蛰发现肩上的包袱一动,别过头来,却看到秦渊还站在原处,秦渊手上已经空了,他默然看着昱清蛰的背影,消失在了患城的城门之中。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了城门口,这时却走过来了一个身着官袍的人,这人一身武官打扮,脚下快靴,他幽幽的看着秦渊:“秦大人,你这一路跟来,辛苦了。”
秦渊看着戴负,一脸苦笑:“戴兄,今日你怎么有空出城?”
戴负哑然,随即哈哈大笑,走近秦渊:“我儿子今天五周岁生日,我是来接你的,走,去我家吃庆生酒。”
秦渊一怔:“戴兄怎么知道我今天我会到患城?”
戴负上前热情的拍了他的肩:“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别看我不出患城,可是对这城外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秦渊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们同是姚自量的爪牙,想到这里,他苦笑,似是想到了什么,问:“戴负,你有几个儿子?”
戴负怔了片刻,才道:“这是第四个,不过这个是我的小妾生的,我那小妾生的貌美如花。”
秦渊还在思索:“你有想过你儿子的未来吗?”
戴负今天高兴,对秦渊的话来了兴致,高兴的道:“儿子嘛,以后跟我一样,做官的,跟着姚辅相,总不会错的。”
秦渊把目光挪向了戴负:“辅相正值壮年。”
戴负点头,顺口接道:“对啊,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四十多吧。”
说完,他像是才发觉了秦渊话里有什么不妥,皱着眉道:“怎么,姚辅相是妄加国的定海神针,他不会倒的,秦渊,你是不是多虑了?”
秦渊不是多虑,他多少个日日夜夜都想着一件事,姚自量什么时候才能倒台,甚至是死于非命。
他每每想到这里,又觉得姚自量是他们秦家的救命恩人,实在是不应该这么想,可是每每又忍不住的还会去想。
戴负转动着眼珠,还是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不过啊,我们还是需防着一手,皇上虽然年幼,如今是太后垂帘听政,可是皇上总会长大,心思又不是我们能随意揣度的,还真的需要留一条后路。”
秦渊想着,如果等现在的小皇帝长大了,还需五年,五年后,他的秦无夜已经长大成人,是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秦渊没有答应直接去戴府,借口说要给戴负这个儿子准备一份厚礼,戴负哈哈一笑,没再坚持,就说先去准备庆生酒席,等着秦渊晚上登门一起喝酒。
秦渊看着戴负离开,一时没动步,总觉得要发生什么,暗道一声糟糕,于是抱着一线希望的去找刚进城的昱清蛰,可是跑遍了大街小巷,都没看到昱清蛰的影子,昱清蛰就这么凭空的消失了。
秦渊心头越发沉重,他可是在昱清蛰包袱里塞了一封要命的信,知道昱清蛰进城第一站是要去找周泰然的,而这封就是他想要给周泰然的信。
他作为姚自量的手下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也不能这么明目张胆的去找周泰然询问,在相府门口徘徊良久,都没寻得机会见上周泰然一面。
随着夜色将近,秦渊只能仓促的给戴负小儿子买了件庆生礼物,来到戴府,饶是晚上,府里也是热闹非常,同时他也看到戴负那张喜气洋洋的脸。
他没想到,昱清蛰都没见到周泰然,就已经被关进了刑部大牢,而这一切,就是这位声称要给儿子准备庆生礼的戴负所为。
秦渊找了一圈来参加宴席的客人,周泰然是最后一个才来的,秦渊想要试图靠近,周泰然却在匆忙间送了一份礼,喝了一杯酒,便匆匆告辞走了。
秦渊只能不打招呼的跟了出去,看到了周泰然去了刑部,周泰然在刑部呆了很久后才离开,出来时满脸阴云,精神又极度疲倦。
秦渊再次跟上了他,却发现了一件始料未及的事情,周泰然去会面的竟是一个北域人。
他想靠近,却被一个花白胡须的老头挡住去路,老头对他龇牙一笑,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如果你哪天遭遇不测,我会替你照顾秦无夜。”
秦渊愣住,等他回过神来,去找那个老头,老头已然不见,周泰然和那个北域人也不见了。
就在那一晚,秦渊被姚自量叫去,在相府里喝了一杯酒,直到深夜才走出相府,不过没等他出城,就在患城出人意料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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