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陈青还是跟着去了。
就是没想到周将泽也去。
男生挎黑色单肩包，黑T卫裤，头戴式耳机，一点不像去游泳的。
“你就穿这个去啊？”陈意真上下扫视，“水库没地方换泳衣的。”
视线落在他卫裤上，“还是说你把泳裤穿里面……”
“别乱盯，”周将泽伸手挡她过分好奇的目光，“我不游。”
“那你来干嘛？”
“家里停电了。”
好像是看到电工进进出出的身影，陈意真又问，“那你会游吗？你教我吧！”
周将泽垂眸刷手机，置若罔闻。她伸长脖子瞅，用胳膊夹着的泳圈撞他，“会游吗！”
“……”男生烦躁地摘帽，微妙道：“死心吧，我大学前不谈恋爱。”
“……”
完全无法沟通。
“陈青，等等我！”陈意真拔腿跟上前面一行人。
水库离村口不远，早年政府曾明令禁止野游。但长霞镇上和各村都没有游泳馆，夏天又热，偷摸游泳的人很多，溺水事件不减，后来政府干脆开放特定区域允许下水，并配备救生员。
她们到达时，水库已经满汪花花绿绿的人了。
泳衣泳镜泳帽三件套是李葵推荐买的，她煞有介事说陈意真念高中有的是机会游泳，要跟大城市学生同步。
陈意真早早把泳衣穿身上，深蓝色连体装，很简单的款式，柔软有弹性。
陈如要看店，没过来。陈惜君和李葵都会游泳，正好一带一，李葵主动找她时，陈意真有点犹豫。
或许是直觉作祟，女人第一印象给她神经脆弱、敏感谨慎的气质，与现在的长辈风范截然不同，割裂感很强。
可她确实是陈如盖章的朋友，而且还救了她，被她误会人贩子也没生气。
所以陈意真答应了，被带入水时忍不住问，“我当时怀疑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我姨妈的朋友？”
女人很无奈，“说了你更觉得我是骗子了。”
好像有道理。
陈意真不再琢磨，半截小腿没入水中，凉得她缩脖子发颤，她边适应水温，边听李葵教她怎么憋气。
“不着急，先半张脸下去，别呛着鼻子，”李葵声音很细，手搭在她脑袋上，“试着吐泡泡。”
陈意真没听她的。
她看电视里的人直接深呼一口气就扎进水里了，于是也学着记忆里的动作吞一肚子气，猛地沉下去。
然后头重脚轻，鼻腔酸得她直呛气，手脚扑腾，狼狈出水。
她老实了，跟着李葵的步骤来。
虽然耳朵进水，鼻子呛水，但就算什么也不做，趴在泳圈上随水波漂浮也很舒服。
况且一回生二回熟，她迅速学会了憋气，开始学漂浮。
不知道失败多少次后，她精疲力尽，“没有游泳圈我好怕沉下去。”
“你沉下去。”李葵下命令。
“啊？”
“平躺地沉，试试。”
陈意真先抬一条腿，然后另一条也颤颤巍巍浮起来。
果不其然，身体迅速斜着往下掉，慌乱中她忽的一想。
就是要沉啊。
然后自然而然放松身体，假装自己躺在床上，呼吸渐缓渐深……
居然浮起来了！
解锁新技能自带成就感。
陈意真尝到甜头，一发不可收拾，天天缠着陈惜君来，但陈惜君身体不好，不宜过度运动。还好有李葵，说茶园离水库不远，每天结算后可以过来游半小时。
只是没想到会出事。
那天也是四人同游，她要学蹬腿漂。近岸处跟下饺子似的，四人划到较远的水域。
“踩着我，蹬出去，能漂多远漂多远。”李葵指着不远处待命的陈惜君，“你妈妈在那边接你。”
陈惜君挥手笑了下，身边的陈青趴在泳圈上，像小鸭子戏水。
“踩多重啊？”
“用劲踩，你最大力能有多重。”
可能是争强好胜，又或者是作为姐姐想完美发挥在陈青面前嘚瑟，陈意真这趟漂了很久很久。
下水后她用尽全力朝李葵肚子一蹬，在心中数数，数了三四十秒这才弓腰收腿从水里钻出来，
抬头才发现她从开始就偏离轨道，再往水库深处游了一大截，看不清表情，但陈惜君和李葵都朝她挥手。
她以为是叫她原路折返。
无处可蹬，好像不太能返。但被水流裹挟的滋味不好受，没有泳圈，孤零零漂着，一脚踩下去全是水，不知深浅，大片视野被水遮住，陈意真想离她们近一点，再近一点，于是潜下去想借水流方向把她冲回去点。
蜷成一团再用力伸腿蹬。
就是这一蹬，腿部瞬间紧缩，痉挛过电般从小腿漫延，她整个失去平衡往下掉。
抽筋了，陈意真马上意识到，一阵阵的抽搐让她慌神。
想要大喊，却灌了好几口水。不由自主扬起手臂扑腾求助，但越挣扎越下沉。她勾脚缓解，肌肉像石头一样硬，越抻越疼，顶头的水光越来越远，越想求生，濒死的恐惧就越浓，那种毫无依附，踩下去空空无物的恐惧。
岸边，周将泽摘掉帽子，在浅水区巡一遍。
李钟知道隔壁最近在水库游泳，全家出动，游到天黑才回来，开火晚，所以常常喊她们过来吃饭。
只要周将泽往岸边一站，她们就知道该回去吃饭了。
但这次怎么也找不到人。
周将泽往眺远处眺，率先瞥见陈青那个扎眼的儿童专属黄鸭子泳圈，还没开口喊，却见女生兀自盯着某处。
有两个人朝同一个方向奋力游去，是陈惜君和李葵，两秒后，陈青四下转一圈，确认没人盯梢，面无表情地丢掉泳圈，沉入水中。
“陈青！”李葵从水面探出头，示意陈惜君转身救人，然后再度潜入水里。
*
这顿晚饭自然没吃成。
陈惜君距陈青很近，没费多大功夫就把人先捞上来。她还想下水救女儿，被路人拦住，说专业人士下去了，没事。
好在发现及时，救生员急忙下水，十分钟后，与李葵协力，拖着昏迷的陈意真上岸。
路灯接连亮起时，周将泽走进自家院子，鬼使神差在搜索栏输入双相障碍症状。
读到抑郁期间，患者会出现情绪低落、言语活动减少、愉快感丧失的表述。
然后又搜，
双相障碍会想自杀吗？
答案是，会。
陈青冷静决绝的表情浮现眼前。屏幕折射惨白反光，明明是酷暑，周将泽却后脊发冷。
说实话，虽然理智知道陈青曾经患病，甚至有可能复发，但他打心底从没觉得陈青有病。
理论太笼统，情感高涨或低沉，精力充沛或迟钝，很难与常人划分。
或许是缺乏想象力，又或许是无关紧要。
但现在，这块想象空白由模糊变具体，涂上斑驳一角。
陈惜君和李葵都没看到，都以为她是不小心扯掉泳圈的。
周将泽犹豫片刻，还是向隔壁走去。
“阿姨。”
女人头发凌乱，眼尾很红，失而复得后的恍惚深映眼底，“小周？”
透过门隙，李钟端来的晚餐原封不动放在茶几上，周将泽说：“我想找陈青。”
“她应该睡着了。”
“她上次借了我的书，我进去拿一下。”
女人侧身让她进去，打着长长的哈欠消失在扶梯转角。
周将泽第二次杵在带木盒的卧室门口，敲门，门内悄无声息。
“我是周将泽。”他说，又敲了几下，没有声响。
他准备明天再来，门在身上咔哒一声，开了。
“...进来吧。”
房间很窄，左手边是上下铺，对窗一张小桌子，右侧是立式衣柜，过道勉强容纳两三人。
房间没开灯，周将泽摸到开关，捡起地上的水彩盒盖，扯张椅子坐下。
陈青无精打采，抱膝蜷缩在下铺墙角，呆愣愣地，盯着虚空发呆。
“你姐呢？”他问。
“在妈妈房间。”
“...你一个人睡不怕吗？”周将泽字斟句酌。
“......”女生指尖微动。
“不吹头发睡容易感冒。”
她发梢一直在滴水，衣领那一圈全浸湿了，一大块深色，还有扩散趋势。
“......”陈青闻言一摸，如梦初醒般，眸光软软的，“你能帮我吹吗？”
“...行，你坐椅子上。”
吹到半干，周将泽放下吹风机，开始进入正题，“我看到了。”
陈青背对着他。
“你不是不小心溺水的，是自己把泳圈丢掉，然后沉下去的，对吗？”
陈青忽地抢过吹风机，自顾自对着头发猛吹。
“那就是了。”
“你拿出证据啊！”
她突然爆发，吹风机摔地上，插头连带拔起，排插线被扯出一大截，插座悬空，剧烈地晃。
骤响把陈惜君引过来，女人开门之前，陈青惊慌失措，捡起吹风机，“被线绊倒了。”
她磕磕绊绊解释，生怕她再问，“你出去吧，将泽哥哥会陪我。”
有点怪，但具体说不上来，陈惜君看着女儿，发现她肩膀处湿透了，“穿湿衣服会感冒的！”
“我马上换，自己换，你去睡吧。”
“小周也要回家睡觉，”陈惜君顿了下，“真不跟我一起睡？”
“不用，我要自己待一下。”
陈惜君不想勉强她，关上门。
“你也出去。”脚步声消失后，女生推搡他，周将泽掰开她的手，没了先前的温和，“我会告诉你妈妈。”
“我之所以会先来问你，而不是告诉她，是因为我不想单方面对你下判断。”
“我想你可能有什么苦衷，或者真是我眼花，那样最好，但现在看来我没看走眼。”周将泽说，“你想要证据也行，当时聂鹏就在你正后方，你的视野盲区。”
他不是烂好人。陈青很可怜，但他无须担责，也无能为力。如果她真的复发，术业有专攻，她需要的不是包庇，而是医生。
陈青脸色唰白，呼吸急促，像是被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缠住，极力想要摆脱，“我没病！”
她压抑嗓音，忍不住颤抖，“为什么所有人都不相信我！连你也要怀疑我！”
她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肩膀耸动，风扇发出刺耳的尖啸。
“你觉得冲我发火有用吗？”周将泽不吃这一套，但尽量耐心，“我们假设你没病，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突发奇想，想沉下去？”
据他稍显潦草的观察，第一天过后，陈青很快就对游泳失去兴趣，后面她都不去游了，结果今天居然在。
加上这几天在李钟房间，他发现一沓画，画上一家四口，只有她的脸被铅笔重重扎穿，怪渗人的。
应该发生了什么事，就算要复发，也得有导火索吧。
“我跟你说...你要保密。”陈青声若蚊蝇。
“我想知道如果我和姐姐同时掉下去，我妈妈会救谁。”
“..........”
他懵了，以为自己幻听，“啊？”
“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撒谎能不能动动脑子？”
“我没撒谎！”陈青面红耳赤，又要哭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周将泽冷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妈没把你救上来，你还把她拉下去了会怎么样？人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力量超乎想象，这一点你刚刚经历过，比谁都清楚吧？更何况你姐刚出事，你不担心她，不担心你妈，满脑子在想如果我掉下去她会救谁，这么脑残的理由你要我信？”
陈惜君捞陈青上岸时状态极差，捂着胸口大口喘气，溺水的仿佛是她。
“再退一步，如果她没能把你救上来呢？”
“我死了反而更好，”陈青哭着说，“她们根本不需要我，没有我她们一定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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