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枝不经常开车,因为开得太快太猛被丈夫剥夺了驾驶权。
但她现在离婚了,带着儿子回老家,这十八弯的盘山公路成了她大展身手的新舞台。
周将泽下车就吐了。
此刻,站在隔壁邻居的卧室门口,眼前是尖叫女孩的诘问和求助,他垂眸俯视片刻,转身就走。
他不想助人为乐,他只想睡觉。
李南枝去茶田找老人去了,家里很清静。屋子虽然老旧,但干干净净的。俩老人知道外孙要来,专门腾出空房,新装了空调、书架,周将泽很困,但还是强撑眼皮拿衣服冲澡,推开房门,陈青扒拉着门框,警惕地后退。
像动物嗅到危险的本能反应。
“你又凭什么跑到别人家来?”
周将泽原话奉还。
陈青只是沉默,双手别在身后,遮遮掩掩。
男生很高,面部轮廓分明利落,眉压眼让他稍加不耐就呈现冷淡强势的攻击性。
皮肤很白,抱臂而立,慢条斯理的语气,纯黑腕表折射细闪弧光。
她抿唇,刺拉拉的视线并未久留,对峙几秒,果断跑了。
莫名其妙。
以防万一,周将泽还是锁上门,向浴室去。
醒来已是晚上九点。
手机收到好几条消息,十条里有八条是周先觉的。周将泽没回,被饭菜香引下楼,李南枝招呼他跟李钟和陈霞问好。
俩老人退休后,把厂子交给夫妻俩,回家种茶,乐得清闲。上一次见外公外婆还是过年,他们围着周将泽啧啧称奇,长高了,但还是瘦,多吃点。
“你外公一大早跑镇上给你买的虾,清蒸的,别客气,都是你的。”
“怎么不喝蔬菜汤?”
周将泽愣了下,“我不吃甜玉米。”
“忘了你只吃糯的!”
眼见这盘菜要被陈霞端进厨房回炉重造,李南枝撬开啤酒瓶,皱眉道:“妈你别管他。”
陈霞:“我怎么能不管!”
“要不是小时候你们给他开小灶,他至于这么挑食么?”李南枝看不惯父母溺爱作风,下一秒就被陈霞夺走手上的冰啤,
“少喝点,对身体不好。”陈霞语重心长。
李南枝:“怕什么,我肚里又没孩子。”
此话一出,餐桌气氛骤降。
李霞把那钵汤搁桌上,重新坐下,“那你现在什么打算?”
“你指哪方面?”李南枝一点就着,冷眼道:“如果是二胎,那你别想了,我不会再生,也没有再结婚的打算。”
李南枝是家中独女,经济富裕,跟父母没有大矛盾,除了早年一意孤行跑去读艺术,其余重大选择都按部就班跟着父母意见走。
周先觉是入赘女婿,结婚后辞掉工作在厂里从基层做起,陈霞看中他踏实端正,以接班人的标准要求他,按计划夫妻俩应该一步一个脚印往上走,结果李南枝两年前突然吵着要离婚。
“也不用把话说得这么绝...”李钟斟酌着开了口,“小周人还算本分,就是脾气太暴,你也别一杆子打死,未来的路还长。”
就是将来还得由外人来继承家业的意思。
当着周将泽的面,李南枝不想跟老人吵,重拎了瓶啤酒,也不用启瓶器了,对着桌尖一碰,对嘴灌了一半。
周先觉装得挺本分,背地里跟他妈不止旁敲侧击多少次指责亲家把他俩当外人,管理权都不肯让。
况且周先觉除工作外完全不管孩子,打牌打到深夜才回家,家务是完全不干的。就算这样,工作上也耐心欠缺,不是跟这个工人吵就是跟供应商闹,公款私用是常态,丝毫看不出未来继承人的潜力和未来。
李南枝有时真心会后悔当初太听父母的话,她好歹是被爸妈捧在手心上养出来的,现在沦落成保姆和受气包,哪里受得了。
她早想离婚了,可结婚易离婚难。尤其是意外怀孕后,她有种人生被封死的错觉。
直到在一个普通的休假日,她跟周先觉在车上争吵,高速行驶的汽车撞上围栏。
从医院醒来后,孩子没了,周将泽站在她面前说,离吧,我跟你。
“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陈霞叹声,“工厂的事你不用管,你爸已经面了好几个新员工了,你只要——”
“我当然要管。”李南枝说,某个埋藏已久的问题破土而出,“就非得让外人来接手工厂吗?为什么我不行?”
“将泽,”蓄势待发的前一刻,李钟把一盘西瓜端给周将泽,“你把西瓜给隔壁送去。”
周将泽:“隔壁?”
“右边,陈阿姨家。”李钟想到什么,“你小时候跟陈意真天天在一块玩,开学还不肯走呢,记得不?”
*
陈意真带着必死的决心,等着陈青向陈惜君告状,然后挨打。
为了不吵到隔壁阿公阿婆,她特地把钥匙放门口的树屋里,方便老人家放人。
陈青果然不在卧室,但也不在家。她刚放下画板书包,便见陈青冲进大门,喊了声“妈”,往厨房跑。
以便更好地逃跑,陈意真特地在院子的柚子树下蹲守。
十分钟后,陈惜君手握锅铲向她大迈步,她抱头就跑,狂奔十几秒,身后空无一人。再回家时,陈惜君和陈青正在吃饭,陈惜君神色如常挥手,“跑什么呢?来吃饭。”
陈意真有点懵,没敢过去,“你不想打我吗?”
陈惜君:“?”
“你再不来,红烧鱼都被我吃了。”陈青突然开口,面色如常。
“你敢!”陈意真吞口水,坐到最方便跑的位置,偷感很重地快速夹了一大碗菜,跑了。
陈青真的没告状,这是陈意真观察俩小时后得出的结果。
但她妹妹向来不是什么好人,所以很奇怪。
奇怪到陈意真锁上门,拉窗帘,偷摸溜到衣柜最底层放冬装的抽屉,在一层层保暖内衣和围巾下掏出一个塑料袋。
还好,陈青没发现她的私房钱。
塑料袋卷成一团,里面有一个红包,五十块整。
她攒了小半年。陈意真正要拆开,门外一阵敲门,她连忙把兜里的五个硬币和一张纸票扔袋里,装作无事发现,匆匆忙忙开门。
陈青端着一盘西瓜,噗嗤一大口,鲜甜沁凉,西瓜汁从嘴角流下,“邻居拿来的。”
“周将泽。”陈惜君走过来,也拿起一块,“小时候你们仨还一起玩,记得么?”
陈青只是摇头。
“你姐肯定记得。”
陈意真记得是记得,但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这几年她的生活翻天覆地。
况且刚藏好钱,她只希望这俩人远离她的房间。
虽然这也是陈青房间。
“去客厅吃吧。”她赶人,刚坐沙发陈青就挨过来,“姐。”
她安安静静的,像是在憋大招。
“你说,我不打你。”陈意真假装释然。
“你去看看你的同学录。”
果然。
陈意真撒腿就跑。
一分钟后,房间传来震怒,“陈青!!!”
托陈青的福,陈意真睡觉做噩梦了。
她梦到班主任手里拿着她的同学录,合照里她的头被陈青用圆珠笔戳烂,班主任指着她缺失的头,用一种怜悯的声调说,不好意思,你没考上高中,全班就你没考上。
她被吓醒了,醒来后第一时间跑到隔壁摸陈惜君的手机。
陈惜君采茶从不带手机。她习惯早早出门,陈意真和陈青稍晚,八点出门帮忙干活,一直到夕阳落山。
现在是七点半,某种命运般的预兆放大了心跳,陈意真解锁前深呼吸。
入目是一条短信,来自“陈意真班主任袁老师”。
字数简短,但足够让陈意真捧着手机原地绕圈跺脚,然后跑回卧室,“我考上了!考上了!”
陈青翻身背对她,一动不动。
强烈的欣喜让她想到考前日日夜夜的苦读,考完心平气和的安定,以及昨日有惊无险、又带着好运迹象的经历。
一窗之外,木槿绚烂,蜂蜜般浓稠丝滑的暖光预示这美丽而蓬勃的夏日。
她重新把衣柜底部的塑料袋翻出来,背上书包,小跑朝学校去。
长霞镇只一所初中,位于镇上密集村庄的交汇处,因靠近泉西村,所以叫泉中。
但泉中离若水很远,徒步需两小时,道路艰险,上学不易,过栈道、越湍流,偶尔还要防着野猴抢书包。
但这一切在今天都轻松而惬意,不赶时间,她却归心似箭,脚底生风。
打开办公室的门,袁老师抬头,放下茶杯,笑盈盈道了声恭喜,然后把未拆封的文件递给她。
“全校就你一个人考上宜大附中。”
泉中地处偏远山区,升学率多年垫底,早些年被划入分配生试点学校,学校领导都很有干劲。
但本以为的转机不过杯水车薪,泉中师资弱,学生多是留守儿童,读书意识薄弱,进入市重点的名额是有了,但就算降分录取也鲜有人够上分数线。
少,但还是有的。比如去年的林川,今年的陈意真。
宜大附中是宜市升学率最高的市属公办高中,俩人均以第一志愿录取。
袁老师望着汗水直流的女生,帮她擦擦汗,听她说:“老师,能不能借我手机用下。”
“行。”
输入那行倒背如流的手机号,陈意真删删减减:
张老师,我考上了。(这条不用回,我妈不让我联系你,我用的袁老师手机。)
“给张老师发消息呢?”袁老师只是笑。陈意真只紧张了一瞬,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谢谢老师。”
日光入窗,女孩发梢落金,眼底尽是少年意气。
想到她的家庭情况,袁老师目光温润,感慨道:“你倒是争气。”
“好好读书,把你妹妹带出去,只要考上大学有出息了,有钱了,没人能欺负你们,老师相信你。”
“我会的。”
告别袁老师后,再步行半小时,就到了镇上的文具店。
学校旁也有文具铺子,但东西很少,不如镇上齐全。
这家店她来过很多次,像对着橱窗玩偶挪不动步,蹲下不肯走的小孩,她熟悉店里的一切,闪闪发光,遥不可及。但这一次,她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被录取后带着存款买颜料,双喜临门,一种郑重其事的仪式感。她辛辛苦苦攒了半年的钱就是为此存在的。
不同硬度的铅笔,炭笔、素描纸、速写纸、橡皮、水彩、笔刷、调色盘,什么都要,什么都不够用。这间文具店是她童年时期琳琅满目的玩具店。
她手握六十块,精打细算,细细挑选。
“老板,结账。”
陈意真高声道。
正午,店里没什么顾客,她能感觉女老板眯着眼从上到下打量她,屁股没动,问:“你爸妈呢?”
那灼热目光停留在她断裂的凉鞋带上。
陈意真口袋有钱,没在怕的,为表现自己阔绰,指着那盒12色水彩,“有没有贵一点的?”
女老板犹豫几秒,眼神微变,从库里拿出一盒24色大容量水彩,马利牌的,“45.”
“......”陈意真装不过半秒,老实了,“不用了。”
她从塑料袋掏出红包。
这个场景她在心里排练很多次了,要不动声色地把那崭新的五十甩出去。
表情要够平静,动作要快,显示出她与外表不符的深不可测。
让轻视她的女老板对她刮目相看。
可当她拆开红包,随手一丢,却发现本该出现在那的墨绿色毛爷爷变成一张同规格白纸时,
她平静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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