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惜君到家才看到袁老师再发来的短信。
一上午都没见着陈意真,本来还骂骂咧咧怪她偷懒,女人这会儿也不念了,双手合十,跪在蒲扇上,对佛龛里的佛像和牌位磕了几个响头。
“陈青,来。”她喊陈青。
陈青表情微妙,默不作声跪下。
陈意真不在家,只能是去学校拿录取通知书去了。陈惜君也没闲着,先通知孩子她爸。
陈林源在外务工,没法回来。俩人一合计,决定在家简单办酒席宴请村里人,计划定下,陈惜君先给亲姐陈如报喜,拜托正在农贸市场的姐夫留请帖。
给亲戚打完电话,陈惜君大致列下要买的采购清单,准备开面包车去趟镇上,这才分神注意到陈青不对劲。
“你要跟我一起去吗?”陈惜君温柔笑,“今天想要什么妈妈都给你买。”
说完拧拧她的耳朵,“姐姐考上重点高中了,开不开心?”
陈青出乎她意料地挣脱开,眼瞳深沉带刺,“关我什么事,别碰我。”
陈惜君一怔。
说实话她不知道怎么跟小女儿相处。
或者是因为很少相处吧,陈青发病时才八岁,之后为赚她的治疗费,她和陈林源双双外出打工,留姐妹俩相依为命,一走就是四年。
直到年初她因晕倒三进急诊,被诊出卵圆孔未闭合,做完手术后才回家修养。
她竭力思考陈青生气的原因,昨天还好好的。早上采茶是有点心不在焉,进家门后便攥着手紧抠,眼神频频望向院子,听到陈意真考上高中便一言不发。
想不到任何原因,简直是没由来的动怒。
还是说...她复发了?
怎么可能。
“到底怎么了?”陈惜君喃喃,掰过她的手,却发现她手心被抠烂了,正在流血。
女人猛地盯着她,陈青很熟悉这类表情,警惕、恐惧、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今天吃过药了。”她抽回手,“被蚊子咬了,有点痒,我忍不住。”
陈惜君默了几秒,只说:“我去给你拿花露水。”
陈青没等到花露水,因为陈意真满脸杀意地踏进院子,书包一扔,张牙舞爪朝她扑来。
逃出去才有生机,陈意真比她能跑,往大路跑绝对没戏,她没带犹豫,拐进了隔壁院子。
隔壁爆发声响时,周将泽正躺在摇椅里喝冰镇绿豆汤。
头顶是枝叶繁茂的柚子树,手边是外婆给她接上的老式电扇,电线从客厅延伸出来,煮得软烂而香甜的绿豆下肚,全身燥热从毛孔挥发殆尽。
久坐空调房的头痛在流通空气下缓和。
蓝牙耳机在放歌,周将泽舒服地闭上眼,下一秒,摇椅剧烈晃动。
“给我站住!”陈意真怒斥。
陈青又不傻,一手攀着摇椅靠背做庇护,俩人围着摇椅猫抓老鼠,周将泽正要起身,被陈青一掰扯,身体随椅子后仰。
周将泽:“......”
摇椅毕竟小,几个来回后陈意真就想到办法,直接穿过周将泽去捉陈青的手,陈青来不及反应,被她钳制后使劲挣脱,啪地一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很清脆的动静,在这场价值五十块的巨额战斗中,犹如石子落水——
激不起什么水花。
于是她右脚向前一迈,凶猛、敏捷,全身重量结结实实下去。咔哒,握住陈青手臂的同时,脚底异物感和粉碎感令她下意识低头。
陈青趁机咬她的手,陈意真大喊一声追着她往客厅跑,留下随摇椅轻轻摇摆的周将泽,以及支离破碎的半边蓝牙耳机。
“阿婆救我!”陈青找到救星,往陈霞身后躲。
俩姐妹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陈霞得心应手,李钟不在,她一边护着陈青一边示意周将泽,“拦住她!”
陈意真也不是吃素的。
山路往返已经消耗了她大半体力,但愤怒从四肢百骸漫延,燃烧,快要把她烧干了。
她想到春茶季,她偷偷爬到高山上找野生茶树采茶受伤,被同学嘲笑捡学校里的塑料瓶卖钱,最令她作呕的是,
在拿出那张白纸之前,她还想用袋子里剩下的钱给陈青买发夹当礼物。
她眼睛通红地揪着陈青领口,把她摁到墙上,一字一句,“那是我的钱,你凭什么?”
“还给我!”
茶几上的玻璃碗受波及,仓皇下坠。而陈青只是梗着脖子沉默。
在她攥紧拳头出击的前一秒,有人把她狠狠推开。
“陈意真!”陈惜君以一种鸟儿护雏的姿态隔开二人,“我看你是疯了!”
被推力带飞,陈意真重重跌落在地,滞了几秒,“你居然骂我!”
“我不骂你骂谁?你就是这样对妹妹的?”
陈意真:“是她抢我的钱!”
“你哪里来的钱?她不像你天天抱着画板琢磨,抢你的钱干什么?”陈惜君反问,抱紧陈青,“就算她拿了,她年纪小不懂事,连你也不懂事?她身上全是伤,你自己看看!当年我走的时候是怎么教你的?”
被推搡的肩膀火辣辣地疼,女人的防御姿态驱赶着她,将她彻底隔绝。
陈意真根本不屑看,她站起身,拍拍屁股,“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活该挨打。”她语气发颤,“我还知道如果不是她,你跟爸爸根本不用去打工,如果没有她,我们家根本不会变成这样,她就是我们家的灾星——”
话音未落,陈青端起电视机旁的水杯,朝她泼了出去。
一杯滚烫的热水。
从额头源源不断下落,陈意真无知无觉,抹了两下,转身离开。
*
关于姐妹俩的小插曲,陈惜君很快放到一边。
她要趁下一波采茶期到来之前,操办陈意真的升学宴。
陈惜君与陈林源都是本地人,饥荒时期人命如草芥,父母早早撒手人寰,兄弟姐妹饿的饿死病的病死,现如今人丁寥落,帮手无几。
但这丝毫没减弱她的积极性。
陈惜君下午便驱车前往镇上买酒水饮料,零食茶点,还有足够全村人用上的碟盘碗筷、柴米油盐。
她一家家店逛,买完还得停下来,洋洋得意跟店主分享自家女儿的功绩,“宜大附中,我不太懂,但她们班主任说是全市最好的高中!”
姐夫在镇上的婚庆店做帮工,早预留全部请帖。陈惜君只念过小学,不会写邀请函,拜托隔壁鞋店店主家的儿子帮忙,他刚大学毕业,找了个本地的编制。
带着满当当的祝福和一车货,陈惜君回村上的茶馆,找女老板租了六条圆桌和配套凳子,怕太阳太晒或者下雨,从陈如那儿要了塑料顶棚。
“你确定要这么多圆桌?”陈如听闻亲妹这沸沸扬扬的阵势,欲言又止。
陈惜君低着头,手上活没停,“我发我的,他们来不来另说。”
升学宴定在三天后。
几乎全村人家都收到陈惜君亲手送上的请帖,周将泽家也一样。
陈惜君跟老人家道歉时,周将泽捏着刚被判死刑的耳机,正跟刘微明聊天。
刘:腔体碎成这样,你这没救了,再买一副吧。
-行。
刘:我记得这是你...去年生日礼物?
李南枝跟周先觉一起送的,那场生日party他也在。
对面隔了几分钟才回:
-嗯。
刘:默哀。
刘:什么时候回来?我跟秦野下周去避暑山庄,来不?
周将泽没犹豫:来。
-下周回。
小时候爱回外公外婆家过暑假,多年后再回来,一没宽带二没体育馆,外卖没处点、快递进不来,隔壁家还养俩喇叭,体验也就那样。
所以当李南枝试探她要不要久住时,他沉下脸,“什么意思?”
“回去也没地方住,你不如留下来,外公老了,以后能见几回?”
俩人离婚离得很不体面,锱铢必较,到最后把婚房都卖了,对半分。婚前李南枝有一栋带院别墅,婚后她大动干戈地翻新装修,还没完工。
周将泽:“那你呢?”
“我回工厂接手。”李南枝露出点锋芒,似有不忍,牵着儿子的手脉脉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周将泽:“......”
他还能说什么。
从无忧无虑沦落到无家可归,周将泽一夜无眠,想了很久。第二天顶着黑眼圈跟家人去隔壁赴宴时,他没给李南枝好脸色。
或者说他没给任何人好脸色。
“刚才阿姨给你倒饮料为什么不说谢谢?”李南枝真生气了,“顶着一张臭脸也不看看场合,你的礼貌呢?”
周将泽转着手里的透明吸管,“你一开始就没想带我走,不是么?”
疑问句,但是陈述笃定的语调。
李南枝嘴唇翕动,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对。”她即刻追加,“这件事我再跟你解释,但是现在这个场合由不得你无理取闹。”
周将泽冷眼,起身就走,走到门口被陈惜君喊住,“小周,你去哪?”
那一声不轻不重的,但在没多少人的院子里,实在有些突兀了。
说起来倒奇怪。
周将泽读过农村酒宴相关的报道,流水席,相当热闹。但没有一家像陈惜君家那样,院子摆满圆桌,圆桌上热气腾腾上了小半边菜,可全院子却只有...12个人的。
两桌不到的上客率,也难怪陈惜君警惕他走。
“上厕所。”他话锋一转。
“走错方向了呀,我带你去。”女人笑眯眯地。
只是一进入昏暗笼罩的厨房,她的笑容随之瓦解。
烟熏缭绕的后厨,陈如把木甑端起来,低头碎碎念,“不来就不来!谁稀罕!”被丈夫肘了下,望向周将泽。
“往左直走就到了。”陈惜君催促。
“姐,这桶鱼还下吗?”
“下吧。”
身后的争吵模糊不清,他带上门,等外边再度安静,抓准时机出去。
“周将泽!”
连通后厨与内厅的露天窄道,女声响亮清脆。
女生从内厅窗台探身喊,随后快速蹿到他跟前。
见他垂眸不语,陈意真稍顿,犹豫说:“你不会忘了我吧?”
虽然确实四五年没见了。
男生抽条拔节地长,五官渐深渐浓,不再像幼时那般好接近,黑色眼睛藏在眉骨落下的阴影里,嘴唇很薄,绷直,像一道素描短线。
“没忘。”他开了口。
陈意真眼睛一亮,却见他掏出一只破损的机械部件,居高临下道:“三天前踩碎了我的耳机,对吧?”
“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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